第四章 天色渐渐发暗。他们决定去吃晚饭。虽然他表示去哪里吃都可以,但她还是选 了一个比较正式的餐厅,在中央公园的里面,于是他们坐出租车返回那里。夏晖或 许觉得没必要这么麻烦,不过他没有提出异议。 餐厅在湖边,造成船坞的样子。 恰好有一张临窗的桌子没有被预订。看出去就是结冰的大湖,上面覆着一层雪。 “你选的地方很好。”他看着窗外,“这里你常来吗?” “怎么可能?我就来过一次。”她不无遗憾地说,“要是早点来就好了,天一 黑,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嗯。”他显得有些疲倦。 点菜的时候,他还是要她替自己决定。她给他点了牛肉,自己要的是鳕鱼。她 合上菜单递给侍应,这时他忽然说:“喝一点葡萄酒吧。” 他们要了一瓶智利的红酒。侍应拿来酒杯和餐前面包,等她试尝认可之后,就 把酒给他们倒上。 “来,我们应该碰一下,这个下午过得很愉快。” 她也举起来,他们轻轻地碰了一下。 “真的吗?让你走了那么多的路。” “真的。”他说,“我每次出国,时间都安排得很满,见人,开会,演讲,从 一个地方赶到另一个地方,从来还没像今天下午这样——” “这样漫无目的的,是吧,”她笑起来,“完全不知道要去哪里。” “就是不要目的。人做什么总是有很强的目的性,所以才活得那么累。” “可能吧。”她说。此时,窗外已经天光散尽,大湖消失了轮廓,只剩一片惨 白,悬浮在夜色当中。 他喝了一点酒,渐渐恢复了精神。 “你一个人住,还是和男朋友一起?”他问。这是第一次涉及私人话题。 “一个人,之前还有个室友,现在搬走了。” “不和男朋友一起住吗?” “你怎么知道我有男朋友呢?” “一种感觉。”他说,“没有吗?” “有。”她笑着点头。 “不过,看得出你是那种很独立的女孩,需要一些自己的空间。” “可能是处女座的原因吧。” “我是什么星座来着,又忘了,别人告诉过我好几回。” “巨蟹。”她说。 “你怎么知道?” “在你的简历上看到的。如果你生日没写错的话。” “现在的年轻人好像都很信这个,我是一点也不懂。星座真的准吗,把所有的 人就分成那么十来种?” “我觉得很准。上帝要造那么多的人,总是要给他们编个号,分一分类吧。” “哈,这个说法倒是很有意思。” 得到他的肯定,她一时有些忘形:“就像图书馆里的书一样,每一本都和其他 的不同,但是它们也会被分类和编号。这样想要哪本书的时候,才能很快找到,而 且再添新书的时候,也比较容易避免重复。” “你真厉害啊,”他赞叹道,“让上帝变成了一个图书管理员。” “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打个比方。”她立即解释,很怕被他认为亵渎了神明。 在她的理解里,作家都是很捍卫信仰的。 所幸这个时候,侍应把主菜端上来了。牛肉和鳕鱼看起来让人很有食欲,分量 也很足,他们分切开来,品尝了对方的。 “你写作的时候,会不会需要特别安静的环境,与世隔绝的那种?”她问。 “我年轻的时候,这种愿望很强烈,总想躲到没有人的地方写作。” “现在不是了吗?” “现在老了,更愿意呆在热闹的地方,周围有人走来走去,各种声音。” “为什么呢?不是等到年纪大了,把事情都看透了,就更想归隐了吗?作家是 反着的吗?” “我是说我,不是所有作家都这样。” “我只认识你一个作家。你怎么样,我就会觉得他们都是怎么样。” “那我可要在你面前表现得好一点。” 她笑起来。他放下刀叉,拿起餐巾匆忙地抹了一下嘴,就说:“我想起一段和 湖有关的小故事,你要听吗?” “当然。” “写第一部长篇的时候,我在乡下一个山坡上住过半年。周围一片荒凉,只有 几幢空房子,据说因为风水不好,住在这里的人都迁走了。我就住在那里写小说, 傍晚走路到最近的一个村子吃饭。有一天喝了些酒,回来的时候走山路,一脚踩空, 从山坡上滚下去了。当时醉得厉害,就在那里睡着了。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一块石头 上,旁边就是一个水塘,茫茫一片。就像聊斋里的故事,一觉醒来,发现躺在荒野 里,什么都不见了。那时候,我的第一个反应是,我那个写到一半的小说呢?它是 不是一场虚幻,根本不存在?” 他坐在那里,慢慢地从故事中回来。侍应走过来,拿走了面前的盘子。邻桌的 情侣沉默地看着菜单。两个中年男人从外面进来,皮鞋上的雪震落到地板上。壁炉 在角落里吱吱地摇着火苗。 “我知道你说的那种感觉。”隔了一会儿,她说。 去洗手间的时候,她沿着一条木头地板之间的缝隙,想试试自己还能不能走直 线。她可能有点醉了。站在水池前面洗手的时候,看到镜子里的自己,嘴唇被葡萄 酒染成了黑紫色,像一个中了剧毒的人。她蹙着眉头,忽然想到“情深不寿”这个 词,可是哪来的情深呢,喝了酒,人就变得喜欢煽情,她在心里嘲笑自己。但念头 一转,想到了小松,心立刻沉了一下。不知道现在几点了,一直不敢拿出手机来看, 他一定打过电话了。 这样不安地回到座位上,夏晖却又提出到酒吧去喝一杯,她想也没想就说好。 似乎必须这样做,她心里想,就像要把一场电影看完一样。 推开餐馆的门,一团冷空气涌上来,吹散了脸上的酒精。心像一个攥着的拳头, 慢慢地松开了。 “我们走到湖上去吧。”她转过身去恋恋不舍地看着。 “去滑冰吗?” “只是想站在上面,感觉一定很奇妙。就像到了一块没有人的陆地。” “会掉下去的,冰一踩就碎了。” 他们已经走到了公园最近的出口,外面横着大街。她不想那么快走到大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