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几个美丽的少女站在酒吧门口,寒风镂刻出雕塑般的五官,幽蓝色的眼影在空 中划出一簇磷火。从她们身边经过的时候,一个女孩走上来要烟。她耸耸眉毛,为 自己未满十八岁感到无奈。她有一头金褐色短发。她递给她一支烟,按下打火机, 用手挡住风。女孩把烟含在两片薄唇之间,偏着头凑近火焰。她闻到女孩身上甜橙 味的香水。 另外几个女孩也走过来,对着他们微笑。她把整盒烟送给她们。 “我看到这些女孩,就会很难过。”她看着她们的背影说。 “为什么?” “我觉得自己老了,而且好像从来都没有年轻过。” “小丫头,你这才走到哪里啊?路还长着呢。”他伸过手来,拍了拍她的头。 她的眼圈一下红了。都是喝酒的缘故,她不喜欢自己这么伤感。 从湖边的餐厅来到酒吧,恍惚感觉堕入了尘世。暧昧的光线融化了头发上的雪 花,冬天般的严肃淹没在轻佻的音乐里。人们叫嚷着,显得很亲密。他们坐在那里, 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安静得就像窗台上的盆栽。大衣搭在椅子上,口袋里的手机在 她的背后震动,像一颗就要跳出来的心脏。她狠下心不去接。小松会问为什么还不 来,到底怎么了,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自己也想知道这是为什么,到底怎么了。 手机终于不再震了,她松了一口气。如同一个被释放的犯人那样,她觉得自己 好像重新获得了自由。 他们喝完一瓶葡萄酒。他又叫了一瓶。 “你明天还要赶飞机呢。” “没关系,下午才走。”他看着她,像是在说,他们还有很多时间。她喜欢慷 慨的人。 “你知道吗,”她喝得很快,把刚倒上的酒一饮而尽,“我有一个朋友,非常 崇拜你,她读过你所有的书。” “是吗?”他说。 “她听说我要去机场接你,非常兴奋,她说我应该买一束花。” 他笑了一下,似乎对此已经司空见惯。她摇着杯子,有些悲伤地说,“可我呢, 我从来没有读过你的书,我对你一无所知。” “这不是很好吗?”他说,“没有那些书隔在我们中间。” “不好。要是她的话,和你会有很多话可说。” “傻姑娘,过来,”他轻声对她说,“坐到这儿来。” 她站起来,碰倒了面前的酒杯。她跌跌撞撞地走过去,被他一把拉入怀里。他 们的舌头缠在一起。 他很温柔,抚摸着她的背,好像她是一只很乖的猫。她听到血突突地撞击太阳 穴。杯子在桌上格楞格楞地滚动。酒顺着桌沿往下淌,滴滴答答地打在靴子上。他 在她耳边说:“我们去你住的地方,好吗?” “没有用的。”她拼命地摇头,“真的,什么也得不到。” 他捧着她的脸,再次含住她的嘴唇。他塌陷的眼眶周围有很多皱纹,在激烈的 呼吸里颤抖。 “不会的。相信我,我们去吧。”他说。 她还在摇头,头脑中却忽然浮现出他住的那间酒店。旋转门,吊灯,合拢的电 梯,铺着暗花地毯的走廊,尽头是一扇紧闭的门。那是他的房间。它像一个神秘的 抽屉,正在缓缓打开。爵士乐从楼下的酒吧传来,——她差点忘了,“一场只属于 今夜的即兴演奏”。 “伍迪·艾伦。”她轻声说。 “什么?”他问。 “没什么。”她摇头。她看着黑色账单夹已经放在桌上,他从皮夹里取出霉绿 色的钱,侍应合上账单夹,拿起来。她看着侍应走了,他的背影被一团光劈成了两 个。她的确太热了,就要化了。 “我们走吧。”他说。 “去哪儿?”她喃喃地说。 他们亲吻着,绞缠着倒在床上。衣服从灼热的身体上滑落,淬起一串火星。他 抚摸她,脖颈,肩窝,胸口,乳房,在每一处逗留,亲吻。他耐心地领着她,一点 点感觉到身体的轮廓,仿佛她是个从未看到过自己的盲人。 他锲入最深的地方,滚烫的核迸发出岩浆,她像一把伞似的倏地打开了。他知 道她完全醒了,就慢下来,停顿着,然后躺下来,把自己完全交给她。 他展开的身体大而平坦,并且白得耀眼。黑暗像一潭涌动的水,他是央心的孤 岛。她跪坐在上面,不能自持地震颤,猛烈地撞击着他,仿佛要把他撞碎。如同在 施萨满人的法,着了魔一般,她不敢相信这个如此野蛮、如此强大的人是自己,她 也不相信自己可以如此快乐。 一种奇怪的声音忽然从远处传来,像是有人在吵嚷,她还没来得及分辨清楚, 那声音已经像绳子一样箍住她,把她朝某个方向拉过去。 程琤睁开眼睛。在她的面前,两个男人扭打成一团。夏晖被小松摁在地上,他 紧紧抓住小松的胳膊,不让他的拳头落下来。 她缓缓地坐起来。 “都给我出去!你们两个!”她大吼一声,抓起床头柜上的台灯砸过去。 灯泡啪地一声炸开,碎片四溅。白铁灯罩扣在地上,支撑着钢银的骨架,像一 个跪地求饶的人。两个男人停下来,一动不动地愣在那里。然后他们从地上爬起来, 前后走了出去。 两个男人把门带上,一脸惊愕地站在走廊里。他们的目光撞到一起,又立刻分 开。接着,他们都回过神来,作家摁下电梯的按钮,一瘸一拐地走了进去,小松则 转过身去敲门,嘴上嚷着:“开门!这到底算怎么一回事?” 里面没有任何动静。 “快给我把门打开,”他发怒了,对着门用力地乱砸,“开门,你听见没有?” 程琤没有听见。她已经重新躺下来;闭上了眼睛。门外的声音越来越遥远,就 像回过头去看岸上的景物一样,它们渐渐变小,缩成一个圆点,直至彻底消失。她 扎下头,朝着更深的地方游过去。她在茫茫黑水中寻找着,等待着,祈祷着。她祈 祷她的小岛还没有融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