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赵一凡的再次发作是在儿子做双周的时候。 赵一凡的母亲要给孙子做双周生日。双周就是两个周岁,在赵一凡的家乡跟逢 十的生日一样重要,奶奶要带孙子到老家过双周。一来这个城市的确也没有亲戚, 二来奶奶很骄傲有个肥头大耳的孙子,她说,带回去认认祖宗,到祖坟上让爷爷看 看,我们赵家的根苗。 许秋兰听得心里发毛,居然要让死人看看,她不想去,私下里对赵一凡说,乡 下不方便,路途又远,还是不要去吧?颠颠簸簸的,万一孩子生病什么的,你说山 高水远的…… 赵一凡不同意,说,照你这么说,我们那儿就不活人了。我也很多年没回去了, 也想回去看看。你这几天收拾收拾,去买点乡下没有的礼物。最多也就个把礼拜, 哪里就会那么娇气? 许秋兰说,要不你和妈回去,我不想去,也不想让孩子去。 赵一凡说,你怎么那么不懂事,我和妈回去干吗?妈不就是让孩子回去让乡亲 看看,她老人家脸上也有光吗?我们早点回来就是了。 赵一凡让许秋兰去买火车票,许秋兰没去买,回来说没有卧铺,连坐票都没有, 只有站票。赵一凡说,看哪天有卧铺就哪天出发。许秋兰说,一天两班都是过路车, 根本就不卖卧铺。赵一凡说,我又不是没坐卧铺回去过。许秋兰说,你那时候是慢 车,现在都是空调车了,不一样的。 赵一凡说,要不看看能不能到邻近的城市再转车。许秋兰说,你怎么就不怕麻 烦呢,依我看现在就别去了,等孩子大一点再说。 赵一凡看了许秋兰一眼,自己去火车站了,然后他买回了第二天就出发的三张 卧铺。 赵一凡祖孙三代回到老家以后,儿子自然就由不得许秋兰作主了,奶奶天天一 早抱出去,走东家串西家,天黑了才回来。但她精神很好,每天都会带回来亲戚对 孙子的夸奖。 都说这娃长得好,方面大耳,将来有福气当官。不像他爸,打小就瘦骨伶仃的。 这娃不认生,看谁都笑,个个喜欢。不像一凡小时候见人就躲。 今儿个大舅姥姥家三个娃,就数我们家赵稷好看,大舅姥姥说,没想到一凡会 生出这么漂亮的娃,到底是城里长大的,跟乡下的孩子就是不能比。大舅姥姥家的 那些娃,跟一凡小时候一样,脸又尖又黑,眼睛小,贼难看,哪里像我们赵稷白白 胖胖,这眼儿又大又圆,做官咯,做官咯…… 老人家一门心思地贬低儿子夸奖孙子是有原因的。赵一凡小时候顽皮得要命, 一个夏天下来,晒得脸上找不到一点浅色,加上个子小,眼睛小,整个人看起来像 截黑炭,在村里是出了名儿的丑娃,还有人叫她丑娘。现在有个这么白白胖胖的孙 子,她觉得赵一凡小时候带给她的耻辱可以一笑而过了。 许秋兰听人这么夸自己的儿子,当然高兴,心情也好了很多,还讥笑赵一凡小 时候可能真是泥土捏的。 许秋兰逗弄着儿子:我们赵稷幸亏不像爸爸,对吧?赵稷像妈妈,儿子像娘有 福气一 赵一凡盯着儿子看了会儿,然后去照镜子。后来,他把儿子抱到镜子面前。虽 然他已不是丑娃,但镜子里父子两人的脸,果然一点儿不像。方面大耳的儿子伸出 胖嘟嘟的小手要去抓他瘦长脸上的眼镜,他头一偏,儿子没抓到,哇地哭了。许秋 兰听到声音赶紧来抱儿子去喂奶粉。赵一凡看着许秋兰急急忙忙的背影,想:她是 不是有点心虚? 让赵一凡下定决心再去做一次亲子鉴定是儿子双周那天。赵一凡在镇上的小饭 店办了三桌酒,亲戚朋友把小寿星抱来抱去,个个夸孩子长得好。有个会说话的大 婶,王熙凤一样八面玲珑,她抱着孩子不肯放手,扬着声音说,这孩子是不是天上 掉下来的,你看看你看看不像他爸就算了,也不像他妈呀。干脆呀,我抱回去得了, 我抱走了抱走了。奶奶赶紧把孙子抱回来,又被赵一凡的表嫂抢过去了。表嫂是赵 一凡小时候的同学,她抱着孩子仔仔细细地端详,口无遮拦地说,赵一凡,这孩子 肯定不是你的,你们是不是在医院抱错了?要不就是——表嫂说到这里,忽然想起 来孩子的娘是城里的,赶紧捂住嘴,咯咯地笑。她开的这种玩笑在乡下也很常见, 要不是她忽然想起来许秋兰,不知道下面会说出什么来。 谁也没想到,此刻的赵一凡心如乱麻。他开始怀疑,第一次的亲子鉴定不准确。 而不准确的原因就是孩子太小,不应该送头发鉴定。那人不是跟他说,12岁以下的 孩子要血样的么?既然有这样的规定,那么肯定是小孩的头发准确率低,甚至会搞 错。 他扫视了一眼许秋兰,许秋兰脸上带着笑,在给客人倒饮料。儿子果然也长得 不那么像许秋兰。 他想起许秋兰千方百计不让孩子回乡下,居然骗他说买不到票。这个女人三步 一个谎,问题是你一点都看不出来她说谎。她为什么不肯让孩子回来,不就是怕人 多眼杂看出破绽?居然还有脸说孩子像妈福气好,她以为这样转移视听就蒙混过去 了? 不,不行,我一定要再去做个亲子鉴定,这次我要按照医生说的,一点都不马 虎,我要把这个小狗崽子抱去抽血鉴定。 当他们终于回到自己家里的时候,孩子发烧了。许秋兰给他吃了些小儿感冒药, 还是烧烧退退,不见全好。赵一凡正想着怎么样才能将孩子抱出去抽血呢,一下就 来了灵感,他说,小孩子生病怎么能就这样在家吃药,你又不是医生,来来,我抱 他去医院看看。许秋兰说,我和你一起去儿童医院。赵一凡说,这些天你也够累的 了,你和妈都歇着吧,我一个人就可以了。这么点小事,劳师动众的。 许秋兰的确很累了,听了赵一凡的话,心里还一阵温暖,然后找了宝宝的出生 证交给赵一凡,临走的时候叮嘱他,有情况随时打电话回来。 赵一凡打车直接去了鉴定中心,顺利地抽了血,根本没有去医院便抱着孩子回 来了。 怎么样了?许秋兰急急忙忙地问。 没事儿,抽了个血,医生检查说一切正常,就是受凉了,多给他喝点水就好了。 许秋兰看到孩子手臂上的针眼,自然信以为真。但问题是小赵稷的发烧并不是 受凉,也没有因为多喝了水就好了,相反,发烧越来越厉害,第三天,许秋兰和婆 婆将孩子送到了医院。 医生在给小赵稷作了一些检查以后,立即开出了住院单,检查结果是小儿病毒 脑膜炎,要是早点送来也就当感冒治了,现在虽然不算迟,也能治好,但可能以后 不会太好,也就是说有可能会影响到孩子以后的智力。 许秋兰疯了一样,她抓住医生说,我们两天前来过的啊,你们不是说感冒吗? 啊?就是让多喝水,什么药也没开。那时候你们怎么没查出来? 医生说不可能的,两天前应该能从血检中看出来病毒。你们做血检了吗? 许秋兰把孩子胳膊上的针眼让医生看,做了,我老公带着他来做的呀。 医生说你把病历单拿来看看。 许秋兰就打电话给赵一凡,让他把孩子两天前的病历带来。她在电话里哭着告 诉赵一凡,儿子是脑膜炎,医生误诊延误了儿子的病,可能会落下后遗症。 赵一凡也紧张了,他甚至比许秋兰更紧张,因为他没办法解释为什么不带孩子 来医院,更没办法解释没来医院怎么有针眼。 他赶到医院,孩子吊针已经打上了,许秋兰在孩子床边,还在抽泣。他妈正在 跟旁边床位的家长唠叨,说医院的不负责,前两天来说受凉,今天就变成脑膜炎了。 许秋兰一看到赵一凡,就跳起来问他要病历。赵一凡说,不知道丢哪儿去了。 那哪个医生看的?你应该记得Ⅱ巴?赵一凡说,我不记得那么清楚了,医生戴了帽 子穿了白大褂基本上差不多,你也别急,我去办公室看看,或许看到就能认出来了。 赵一凡是为了摆脱激动的许秋兰才说去找医生的,实际上他根本没去,他来到 走廊尽头,坐在长椅上,想着怎样让许秋兰平静下来,然后让这件事情顺理成章地 过去。他想啊想啊,唯一的办法就是拖,拖几天孩子情况好转了许秋兰兴许就不那 么着急了。赵一凡还想,拖到鉴定结果下来,许秋兰自然知道针眼是哪里来的,就 算这个小狗崽子是因为我而延误了病情,那许秋兰也不敢再闹吧?那时候还轮得着 她闹么?可万一结果还是父子呢?这么一想,赵一凡还算有点人性,马上站起来回 到病房看儿子了,他看到病床上头上挂着吊针、眼角还有泪水的儿子,心疼了。 随着孩子病情的好转,再加上赵一凡的劝说,许秋兰果然渐渐平静下来了。赵 一凡劝许秋兰要通情达理,尤其是现在,自己又没有证据,孩子还要人家看病,闹 只能自己吃亏;不如等找到证据,找到证据哪怕要求医院赔偿都可以。 一星期以后,医生说恢复良好,应该对以后的智力发育不会有什么影响,再过 两天就可以出院了。赵一凡算了算,亲子鉴定书也快要出来了。于是,他把出院的 日子定在了拿鉴定书的那天,他准备,拿到结果再决定怎么处理母子俩。 当然,鉴定结果还是父子!拿着结果的赵一凡心如刀绞,他没有感到欣喜,而 是恨自己差点害死了儿子。 赵一凡把那张鉴定书撕得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