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小星星不好玩,纸条写上话,拴在星星上,酸溜溜的老一套了。好玩的是舞会, 李丽莎设计的化装舞会,她有一脑袋小情调,就像吴校长有一脑袋钞票。钞票很重 要,有情调还要有钱。徐亮生拉来的赞助款,买红布裹成长袍,让男生披挂整齐绰 绰有余,还可以买一堆红色三角帽和白胡须,剩下的钱买梅花鹿面具,给女生用。 男生被赶走,教室里关严门窗,女生躲在里面互换衣服,戴上梅花鹿面具。男 生在门外走廊上忙乱,打扮成几十个圣诞老人。 教室门大开,谁也认不出谁,包括李丽莎老师。她也换了衣服,戴上面具,混 迹于梅花鹿群中。众人哄笑,推来挤去打闹,李丽莎借面具的遮掩,傻笑着东一拳 西一拳乱捅。几个满身通红的圣诞老人挤过来,李丽莎把其中一个推开,这个人反 手抓住了李丽莎。 李丽莎躲在面具后,认出这个人是李重。 李丽莎笑死了,她说,我是马莹。 后面的同学一阵骚乱,把李丽莎推得踉跄扑向李重。 李重急忙搂紧她。 我是马莹,你是谁呢? 李重的呼吸很重,圣诞老人的白胡须可笑地扇动着。 音乐从墙角桌上的小音箱里传出。那是徐亮生带来的超豪华电脑音箱,英国名 牌,拳头大,一对四千元,插上MP3 就可以用。音质水一样透明,钢琴键一样光滑, 小提琴弓弦般纤细和敏感,拧到最大可以把玻璃震碎。 欢乐清晰的舞曲中,圣诞老人搂着梅花鹿转,教室里热烘烘的,有人踩到别人 的脚,有人用屁股把别人撞开,笑翻天,喧闹抹杀一切,包括李重和李丽莎。 窗外下雨了。圣诞节下雨,比徐亮生拉来五千元赞助还不可思议,干燥的冬天, 雨幕高挂,就像干燥的高三,爱不成恨不得,雨不雨晴不晴,人变得呆傻,抓住机 会胡闹,过于瘾。 李丽莎闻到了雨的阴湿,她丢下李重,从拥挤的人群中艰难挤出去,走到教室 外面的走廊上张望,反身回来,抓下面具说,下雨了,再玩十分钟结束,回家。 啊呀李老师在这里!男女生拥上来,把露出真面目的李丽莎围住。 徐亮生兴奋地蹦跳着,大声说,下雨最好,可以不回家。 李丽莎说,徐亮生,十分钟后你第一个回家。 十分钟刚过雨就停了,云开雾散月光洒落,教学楼下面的操场上,薄薄的积水 映出模糊的篮球架,篮球架边有一辆大客车,司机在车头的座位上睡觉。 李丽莎走过去,拔掉音箱插口的MP3 ,递给徐亮生。 徐亮生唉哟叫一声,抱头蹲到墙边。 李重脱下圣诞帽,取下脸上的浓密白胡须。 回家李重,李丽莎说,收东西,带大家下去坐车。 李重很负责,陪着李丽莎,坐大客车绕半座城,熬了两小时,把全部同学送走, 才返回学校对面的街上。车上只剩李丽莎和李重,大半夜过去了,街边某小区院门 的立柱上,警务灯忽明忽暗旋转,好像警察的眼睛。 李重说,李老师,先送你回家。 先送你,把你送回去我就回家。 太晚了,你回去不安全。 李重我倒是不放心你呢,先送你回去。 李重张了张嘴,迟疑地扭过头,看着窗外。 李丽莎指挥司机,拐一个弯,把李重送到小区门口,看着他下车,走向漆黑的 小区院门。圣诞快乐!李丽莎在窗口挥手告别。李重走到院门口站住,呆呆地扬起 脸,看着趴在大客车窗口的李丽莎。圣诞快乐!李丽莎亲热地笑着再次挥手,汽车 猛然拐弯,把李重甩到夜色中。 汽车穿过十字街口,十分钟就把李丽莎送回了家。上楼,草草洗脸,进卧室换 上浅黄色的碎花睡衣,坐到床边。忽然传来敲门声,李丽莎疑惑地站起来,走到客 厅。敲门声再次响起,迟疑、谨慎而固执。李丽莎走过去,哐啷拉开门,走道顶上 的声控灯亮起,灯光下站着神色张皇的李重。 怎么啦? 太晚了,怕你出事……就来看看…… 回去吧李重,回去。 我……在你家睡沙发可以吗? 哈哈你是怎么啦?变成徐亮生了?回去李重,时间不早了,赶快回家。 李重满脸通红,两眼被喷了辣椒水一样闭起,后退几步,在楼梯台阶处踩空, 晃一下,转身飞跑下楼。 街边的黑暗中,躲着徐亮生的眼睛。这个擅长跟踪的侦探,浑身燃烧着圣诞节 的热情,烈火熊熊。他没有回家也不想回,身上带了两千元。他的钱打车绕白城几 圈绰绰有余,也真的绕白城几圈了。绕来绕去,还是心乱,最后返回,在李丽莎家 对面的街边下车。 书包里背着英国的名牌小音箱。耳里插着MP3 耳机的两根线,轻巧纤细的线, 把他紧紧捆住。线的另一头,插在裤袋里的手机上,手机在唱歌。王力宏的《另一 个天堂》,旋律简单,唱法平直,小感觉小情调小深刻,正中高中生下怀:你取代 这一秒我生命的空白,问题忽然找到答案,不用解释也明白。你的微笑是一个暗号, 我能解读那多美好。梦想不大,想永远停在这一秒。你为我的世界,重新彩绘,是 你带我找到另一个天堂。 另一个天堂就在街对面,李丽莎的家,上帝的乐园。圣诞节晚上,上帝也会兴 奋得不想睡觉。 徐亮生眼巴巴地扬着脸,朝街对面翘首张望。远处,白城的几家大酒店里,灯 火通明,男女混杂,有钱人浩荡出动,隆重奢华的圣诞晚会还在继续,收费高,排 场大,气壮山河。这里,小区院门外的街边,高三男生徐亮生形只影单,一筹莫展。 李重哐啷推开院门,身影在门柱上方警务灯的照耀中一闪,结实而笨拙。徐亮 生一眼就认出了李重,他痛苦地抱住头,把耳机拔出来丢到地上,慢慢蹲下去,在 树影中缩成比耳机更小的黑点。 谣言的细碎草芽在二中校园墙角的泥缝里缓慢生长,在那些杂草没有长出引人 注目的叶片并随风招摇时,李丽莎经历了一场打击。那是她的一次惨痛遭遇,比离 婚惨痛,比女儿的无知蛮横更令她心碎。 那件事发生前,白城落下冬天降临后的第二场大雪,大雪几天未化,满街污水 横流,寒气逼人,行人缩得很小,躲在厚外衣中,像企鹅,在没有路标的南极摇摇 晃晃。下雪的当天下午,李丽莎去李重的出租房检查空调,叮嘱他注意保暖,带他 下楼吃火锅。看到李重被热辣雾气包围,吃得红光满面,李丽莎很高兴。有关自己 与李重关系暧昧的谣言,她觉得可笑,李重也不以为然。李重已从圣诞节晚会之后 的冒失夜访中解脱,李丽莎也忘了那件事,没有责备过李重。那个夜晚被大雪及时 覆盖,正静悄悄地融化。 吃过火锅李丽莎就与李重分手,晚上还有辅导班的课。她在火锅店门外嘱咐李 重抓紧复习并早睡,挥手告别。天气太冷,两条街的距离,几步路,走路却受不了, 李丽莎拦住一辆车钻进去。坐在弥漫着暖气的车厢里,隔着糊了一层薄霜的车窗, 她看到李重转身离开,在人流中矫健穿行。相比畏缩拘谨的行人,李重步伐坚定, 格外朝气蓬勃。 辅导班下课,李丽莎洗了澡,准备睡觉。 敲门声响两下,很快停止,她吃惊地盯住房门,李重?这个傻瓜。锁孔里传出 轻弱固执的金属声,有人开门,这个人不可能是李重。她拢紧睡衣,不知所措,几 乎要大声喊叫,打电话求助。门大开,王大兵走进来。 他咧开大嘴笑着,卷进一团寒气,满身钢筋味和水泥味,衣服摩擦出干巴巴的 巨大响声。 吓死了吧?哈哈,王大兵笑着说。 李丽莎生气地扭过头去。 王大兵走过来,伸出短粗的臂,挺着鼓胀的肚皮,把李丽莎抱住。 脏死了,李丽莎把他推开。 谁会嫌我脏呢?只有你。 王大兵走进卫生间,敞着门,响亮地撒尿,出来时,胯间湿了一大片尿迹。 李丽莎与王大兵未离婚,说分居也不算,她单独住,只为清静和方便。王大兵 在白城有好几套房子,他平时住在哪里?与哪些女人同床共枕?李丽莎懒得问,问 也没有用。王大兵偶尔回来,她不拒绝也不高兴。 王大兵找出几件衣服,进卫生间洗澡,李丽莎趁机跑进卧室,关上门,正欲把 锁扣拧上,想起女儿,立即泄气,又把手松开,拉开门向外张望。王大兵一边洗澡 一边唱歌,唱恶俗过时的旧船票和登上你的客船,还大声咳嗽和咯痰。 李丽莎躺到床上。 王大兵进来了。 李丽莎坐起来,脸躲在床头灯照不见的黑暗中,她说,今天正好,有件事要跟 你商量。 王大兵走到床边,把李丽莎摁倒。 轻点呀,着什么急?你等我说完好不好? 王大兵像一架铲土机,哈哈笑着扒她的衣服,她把衣服拢严,从王大兵身下吃 力地钻出来,头发散乱地坐在床边。 烦死了,什么话不说只会乱干。 跟你乱干有什么不好?还跟街上的小姐乱干? 铲土机翻倒,把李丽莎砸晕。她气得七窍生烟,跃下床,拂开脸上的头发,指 着王大兵说,找你的小姐去!去呀! 哦?王大兵在床上坐直身子说,老公也不认了?要把我赶到街上? 李丽莎愣住,慢慢坐到床边。身后咕叽摇晃,王大兵挤过来,搂住她的腰。李 丽莎无奈地扭几下身子,两肩打断了似的朝下塌陷,长发深垂,遮住了脸。 白城的街道纷乱喧嚣,雪片缓缓堆积,光芒四射。幸子小姐日式餐厅门口,穿 和服的姑娘温柔甜蜜,深深地鞠躬,木屐得得地响,腰肢脆弱地摇晃。王大兵一手 抱住她,一手握住她的长发,厚嘴唇啧啧赞叹,喷出浓重热气。她靠在王大兵肩上 说,大兵等一下,听我说一件事。王大兵两臂搂住她,猛一用力,她几乎憋死,骨 头嘎吱乱响,唉哟叫起来。 铲土机马达轰鸣,她咬牙坚持,挺起身子,吐出一串钢筋似的坚硬句子。女儿、 十五岁的白城少女、外国的月亮比中国圆、剑桥的学历比清华值钱、学费比中国高、 留学一年几十万。床头灯朝上照射,在墙上画出两个圆弧,像钱币。王大兵咧嘴一 笑说,几十万算个屁!只有你值钱,我的李老师啊,你一个人抵得上白城的所有小 姐。 王大兵跨到她身上,她却被全白城的小姐气疯了。 她翻滚闪开,一脚蹬过去,正中王大兵的胯。 王大兵摔到床下,蜷起双腿翻滚。 滚出去!滚开! 王大兵躺在地板上,捂住胯,噢噢噢地呻吟。 她仰起头,紧闭着眼睛吼道,滚出去! 王大兵挣扎着站起来。 他把大脑袋凑过来说,你嫌我脏,我还嫌你臭呢,你是我养的一只狗! 王大兵在胯间抚弄几下,呻吟着走开,突然转身,一耳光把她打翻。 王大兵把房门砸得惊天动地,下楼驾车,呼啸而去。 她要死了,这回真的会死。 不打电话就会死的,打电话找的人是李重。五百万人口的白城很荒凉,只有一 个电话号码,一个人,两条矫健奔跑的腿和两只可以信任的手,只有一双耳朵和两 只眼睛。 那个伤心欲绝的夜晚,在次日迅速传来的流言中被抹得很黑,都是脏话。徐亮 生逢人就说,小眼睛猛烈眨动,脑袋抵到对方的胸口,干燥蜕皮的薄嘴唇,锋利如 绞肉机刀片,疾速旋转。他对天发誓,保证说的是真话。他拿脑袋担保,拿考大学 的前途担保,拿父亲的官帽和家里的三瓶十几万元的洋酒担保,拿身上的三千元钱 担保。信不信?我请你吃炸鸡腿。听我说好不好?我亲眼看见李重半夜跑去李老师 家,天亮才出来,我看见两次了真的。他在学校女厕所的门口拦住王小小,张口说 几句话,王小小就逃走,脑后的马尾辫摇晃几下,吃惊地散开。 李丽莎病了,那个夜晚过去两天,才来上班。 李丽莎身轻如燕,穿行在教学楼走道疑惑张皇的目光中,容光焕发地走进教室, 抿着嘴咯咯一笑,登上讲台。 座位上静得出奇,教室里好像抽光了空气,憋闷而死寂,五十双眼睛躲躲闪闪。 徐亮生扭过头,看着窗外空洞的天空。冬天的厚云压得很低,层层叠叠,灰暗无边。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这首诗谁都会背,徐亮生也背得滚瓜烂熟。现在他一声 不响,只看窗外,不看讲台上的李丽莎。王小小慌张地看看李丽莎,再看李重,垂 下眼睛。 李重低着头。 李丽莎说,起立也不叫?怪事。 下午放学,六点。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李贺的这首诗徐亮生也 会背,当时他不可能愚蠢到张口背诗。黑云很重,光芒不见,白城摇摇欲坠,在暮 色中下沉。李重和徐亮生五官不清,他们从出租车上下来,一个在前,一个在后, 朝城外的一条小河边走去。 之前,刚放学,校园里叽叽喳喳,中学生的欢声笑语拥抱着白城的冬天。徐亮 生在操场边一棵光秃秃的树下,拉住一个男生小声说话,脸上挂着看透一切的悲伤。 李重挎着书包远远走来,越走越近。徐亮生指指李重,故意提高声音,鄙夷地尖笑 几声。那个男生害怕了,想逃走,被徐亮生拉住。李重朝徐亮生走近,那个人用力 拨开徐亮生的手,头也不回地撒腿跑开。 李重站在徐亮生面前说,我们走吧,说清楚一些事。 现在,他们来到城外了。 远处是一片工地,铲土机呜呜轰鸣,吊车的长臂自信有力,不可一世地指着天 空,脚手架蛛网密布,一连串盖好半截的楼房高高低低,宛若参差不齐的牙齿,咬 住白城的黄昏。 河面纹丝不动,这是传说中的护城河。古人兵戈相见,在河里洒下武士的鲜血 和孤儿寡母的眼泪。现在城墙灰飞烟灭,刀剑入库,战马归山,歌舞升平,纸醉金 迷。河边杂草丛生,堆着废砖乱石塑料袋和破纸片。 薄冰使河面崩得很紧。 徐亮生在河边站住。 李重低头跟上。 徐亮生说,李老师完蛋了,你不觉得羞耻?你找我就要说这件事对吧?你干了 坏事还有什么话说?你不羞耻我羞耻。告诉你我要到处说,让所有人知道你是一个 什么东西!你打我我不怕,杀我也不怕!我会找校长,李老师是你害的! 李重一拳把徐亮生打翻。 徐亮生两手刨地爬起来,暮色中的蚂蚱,灰暗的影子,一蹦一跳,笑声尖细无 力。他说,再来啊,再打!我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再来,有本事再打! 李重一脚把他踢倒。 暮色更重,远看,河边的李重和徐亮生,已是两个黑影。 一个黑影滚落河里,薄冰挡住了水花,落水者的头和手在河面轻轻一晃,沉下 水底。一个黑影在河边走几步,慌忙跃入水中。 李重把徐亮生从河里拖上岸,白城已经黑定。那时,二中的老师李丽莎已经离 开白城的家,被宽大而雄壮的暮色吞没,不知去向。徐亮生的手机淹湿了,不能再 用。李重的书包扔在岸上,包里的手机还可以打。徐亮生趴在岸边的垃圾堆里,抖 作一团,大口吐脏水,撕心裂肺地猛烈咳嗽。李重取出手机,给李丽莎打电话,打 不通。这个电话不在服务区或是关机,再打还是关机,还是不在服务区。徐亮生抢 过李重的手机打,也打不通。两人一跃而起,在冷飕飕的黑暗中疯跑。 第二天上午的课,不见李丽莎,讲台上空空荡荡。 李重和徐亮生的座位也空空荡荡。他们一大早就去找校长,坐在校长办公室的 沙发上,一边说话,一边响亮地打喷嚏。从校长办公室出来,李重对徐亮生说,你 去看看病。徐亮生打了一个喷嚏,拖拖拉拉地走开。李重与他分手,朝校门口走去, 一边走,一边在下巴上轻轻地抠着。放学前,学生是不能轻易离开学校的,李重走 到校门口,被穿灰制服的保安拦住,他比划着手势解释几句,跨出了校门。一个月 后,吴校长忽然接到一个电话。对不起,一个声音在遥远的黑暗中说,告诉李重, 要他好好读书,电话那边的声音很快被冰冻的风声掐断。说什么都没有用了,时间 太晚,无可挽回。李重早就没有来上课,他离开白城已近二十天,那张下巴上长着 几颗青春痘的脸,再也没有人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