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快过年的时候,李改突然病得起不了床。吃了几天药还是不见好转。那天,石 塌天一大早出去给她买回了一件猩红的棉大衣和一条围巾,他边给她穿衣服边大声 说,李改,你千万别给我先牺牲了。他要带李改去省城看病。那天很冷,李改把棉 大衣裹在身上,从头到脚都滚圆得不留一丝儿缝隙,那大衣直垂到脚脖子上,看上 去就是一团大衣长了一双脚。一条阔大的围巾把半张脸捂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了眼 睛。石塌天拉着她的手向车站慢慢走去。门口,龙龙倚着门框看着他们走远。那个 高而胖的孩子立在早晨的雾气里,看起来庞大而分外孤单。 一个星期后他们就从省城回来了,李改每天吃各种药,却再也下不了床。看店 的换成了石塌天,石塌天本来就没有工作,这时便每天坐在店里看着百家姓。偶尔 问刘玉珠,你看这个姓。刘玉珠看一眼,大惊,还有姓这个的?他便嘎嘎大笑,不 知道吧。他每天给李改做四顿饭,每一顿都要做很多,因为龙龙也在旁边等着吃。 经常是饭菜的香味刚刚出来,龙龙就已经拿着碗站在一边儿了。为了给李改看病, 他陆陆续续把李改祖上留下来的几件东西全卖光了。刘玉珠坐在他对面说,你说你 何苦呢,本来是图丈人家这点儿东西,现在倒好,全被人家自己用了,你能捞着个 什么。石塌天装听不见。 石塌天喜欢猫,可是为了省出一点儿吃的,他把养的四只猫都送了人,一只一 只送出去的。猫走后的好几天里他都不高兴,一个人趴在木柜台上看书,戴着巨大 的塑料框眼镜,有些委屈的样子,看上去像个老气横秋的小学生在识字,只是书半 天不动。一个月后的一天,一只猫回来了。他怔怔地看了它半天,把它留下了。又 一个月后另两只也回来了,其中一只掉了一大片毛,伤口露着红色的肉,烫掉的。 半年后的一天,那第四只猫瘸着一条腿也回来了。 那是一个早晨,他一推开门,门口一团毛茸茸的黑色。听到门响,那黑色动了 起来,它有些站不稳,它的毛已经掉得很稀疏,露出了毛下的皮,极瘦,似乎只是 一个框架了。它看着他,安静地看着他。它一步一步向他走去,一条腿是瘸的,它 用三只脚走到了他的腿前,温柔地蹭了蹭他的裤腿,像以往无数个早晨那样。他抱 起了这只猫,隔着巨大的塑料框眼镜,满眼是泪。 一个月后,这第四只回来的猫病死了。它在一个早晨悄悄地出去了,死在了巷 子尽头。像所有的猫一样,在知道自己大限已到的时候它们就会选择离开人,悄悄 地找一个角落,死去。就在这只猫死后不久,李改死了。她死在一个深夜,一句话 都没有留下。就在前几天,她还和石塌天商量着,去她家的坟地把她外婆的坟挖开, 她说她外婆入葬时戴了一只碧绿的玉镯,玉镯吸了人的血气会有血斑,有血斑的手 镯价值连城,把坟挖开拿出手镯卖了能卖不少钱。他们商量着,选个有月亮的晚上 去挖坟。可是,坟还没挖的时候李改突然就死了。 龙龙终日在街上游荡,回家只是吃个饭睡个觉,吃完饭抹抹嘴就往出走,就像 是按时去上班一样。刘玉珠看着龙龙肥大的背影说,你也不管他?不怕他学坏了? 石塌天说,他心里难受,由着他吧。把他管住他更难受,他其实什么都知道。不知 道是不是没了母亲的缘故,龙龙和商小朋的关系突然近了起来。他早已经不上学了, 商小燕却在校门口见到他两次,还有一次她看见龙龙和商小朋在一起走。他和肥大 的龙龙在一起走的时候,突然看起来有些陌生,不像跟在她后面时蔫蔫的像截树桩。 这时候的商小朋像立夏的虫子一样突然活过来了,他看着龙龙的侧面,略带手舞足 蹈地说话,似乎还赚手里缺点儿什么男人们的道具,比如,香烟。 商小燕眯着眼睛看着他,商小朋像一只没有盖上盖的酒瓶,有最原始的东西从 深处一星半点儿地溅了出来,偶尔一滴溅到她身上时,她便有了微微的却是莫名的 恐惧。她不知道这恐惧是从哪里钻出来的,尖尖的,细细的,硌在她身体某处,消 化不了。她向商小朋走去,商小朋猝不及防地看到了她,刚才和龙龙说话的表情倏 忽就灭了,像一张照片,还没出暗室就曝光了。只留下一堆零碎的模糊的五官。 商小燕不说话,大步往前走,商小朋细碎的脚步声像一条丝带把自己系在了她 身后。她像以示惩罚一样一路上都不回头看他。快走到家门口时,商小朋忽然用什 么尖尖的东西戳了一下她的背。那种感觉就像背后突然被人用什么武器指着一样, 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从脚心长出爬遍了全身。她猛地扭过头,对着她的是一支铅笔。 一支刚被卷开的白底绿花的木头铅笔,露出的木头的原色就像新翻的泥土。铅笔怯 怯地钻到了她的手里,只是一支铅笔,却也把一种体重忽然压在了她手上。她怔怔 地看着这只铅笔,半晌,眼睛才异常明亮地看了一眼商小朋,哪儿来的。商小朋的 回答立刻像弹簧一样顺着她的话弹了出来,打扫卫生时捡的。干脆利落,是蓄谋已 久早已瓜熟蒂落的回答。 商小燕又往他眼睛里看去,他已经不看她了,开始玩弄自己的书包带,把它放 得松了一点儿。他脸上有一种躲闪着的自得,一星半点儿地闪烁在暗处。她终于不 再看他了,她自己的目光像突然被秋风吹过,兀自先干了,脆了,成了灰。然后, 她做了一个动作,平静地把那支铅笔放进了书包里。在那一瞬间,商小朋忽然对她 笑了笑,是感激的笑。不知为何,在那一个瞬间,商小燕有一点点解脱,还有一点 点悲怆。 她以为事情也就是一支铅笔了,不过就是一支铅笔,还能兴风作浪不成?但是, 那支铅笔只是一个开头。它不过是刚冒出泥土的嫩芽,它从泥土里带出的邪气谁都 看不到,它还没来得及长成参天大树。当这支铅笔刚用成铅笔头的时候,商小朋忽 然又给了她一支铅笔。晚上,两个人趴在桌子上写作业的时候,她拿着铅笔头写字, 忽然一支铅笔无声地递到了她面前,像一枚果实一样牢牢地长到了那里,只等着她 把它摘下。刘玉珠就坐在旁边,她没有接过铅笔,也没有说话,只无声地把他的铅 笔盒拿过来,打开看了看,里面只有两支用秃的铅笔头和一块肮脏的橡皮,一把木 尺,一把小刀,再没有别的了。没有任何罪证,连一点儿痕迹都找不到,她只疑心 那铅笔盒里一定藏着什么,一定有什么恐怖的东西,打开了却连点儿痕迹都没有, 空荡荡的,只剩下了风的回声。商小朋始终没有抬头看她,只一笔一画地写字。最 后,她一声不吭地把那支放在她面前的铅笔放进了自己的铅笔盒。 以后,每次在她铅笔快用完的时候,她的铅笔盒里就会长出一支新的铅笔,这 铅笔像壁虎的尾巴一样,断了还会自己长出来,而且是源源不断地长出来,妖冶的, 可怖的,变幻着颜色,白的,红的,绿的,蓝的。她把每一支用剩的铅笔头都收起 来,小心翼翼地藏在自己的抽屉深处。那些色彩妖冶的铅笔头聚在一起时带着些残 败的凄清。她其实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把这些铅笔头留下,本能,她只是本能。 这些铅笔头带着一种深处的阴凉尖利地划过她的皮肤,在她身上留下了类似于文身 的痕迹。在以后的很多年里都和她如影随形。 她不安地嗅着周围的空气,她知道一定有什么要发生了,她像正和一场无声的 雪崩面对面地注视着,她亲眼看到了它一点儿一点儿坍塌的过程,却是走不过去, 一步之间其实山遥水远。那团空气越来越紧,像一张拉满的弓,她不在弦上却比在 弦上还要紧张,因为她觉得,那支箭其实是对着她的。可是,躲不过的,终于,有 一天,她看到,那支弦上的箭冲着她呼啸而来。 那天,放学之后,商小朋在路上忽然从书包里掏出了一支笔,没有木质的清香, 完全是陌生的,这是一支塑料壳的自动笔。它就像是从一堆木头铅笔中孵出的,闪 着鲜艳、陌生、清冽、邪恶的婴儿般的气息,但它是彻彻底底的新鲜,连它的邪恶 都是新鲜的。这新鲜直直逼进了商小燕的眼睛里,让她几欲流泪。 她静静地看着那支自动笔,带着一种可怕的熟稔。它在她的幻想中已经存在了 太久,所以当它真的出现时,她疑心它仍然只是一团影子。可是,它久久消散不了, 它缩在她的手心里像一颗合利子一样不肯化去。它融入她的血液,似乎只是长在她 身体上的一个部分。在黄昏巨大的暮色里,她的那只手像一朵睡莲,一点儿一点儿 地合上了,那支笔便是她手中疼痛的莲心。她带着恐惧原谅了自己,她对自己说, 不就是一支自动笔吗,不碍事的,一定不碍事的。那么多同学都有了,就她没有, 就她还没有。她疯狂地在心里和恐惧赛跑,因为凭直觉,她知道这支笔是个坎儿, 跨过去她就回不来了。在那一瞬间,她有要落水的感觉,想抓住点儿什么,把自己, 把自己身边的这个人拴上去。可是,什么都没有抓住。手边儿是空的,除了这支铅 笔。 那个晚上,两个人趴在桌上写作业的时候,商小朋异样的平静,是一种很深很 深的,满足的平静。他还是惯用的姿势,歪着头,握着一支铅笔头,在那一笔一画 地笨拙地写字。并没有抬起头来看商小燕一眼。商小燕也没有用那支自动笔,只用 着一支木头铅笔,那支自动笔安静地躺在铅笔盒里,像睡在一只黑匣子里的宝藏, 不肯醒来。商小燕也一笔一画地写字,写着写着,泪突然就出来了。 这天,商小朋的班主任找到了商小燕,告诉她,商小朋犯了错误,他偷了同学 的铅笔。班上很长时间了一直有学生丢铅笔,班主任说她就留了个心,趁出操时间、 上下学时间,悄悄观察着教室。这天,刚下体育课,她看到商小朋第一个冲进了教 室,就跟了进去,看到,商小朋正从别人的铅笔盒里拿出一支铅笔装进了自己的口 袋。她说,商小朋其实是个很内向很老实的学生,所以偷铅笔的居然是他,让她感 觉很意外。他本就胆小,她一问他就全承认了,班里丢的那些铅笔几乎都是他偷去 的。她问他你偷这么多铅笔做什么?你为什么只偷铅笔?他就不说话了。 商小燕站在和自己一般高的办公桌前,背着两只手,垂着头听那班主任向她告 状。在她从自己的教室走向办公室的这段路上,她几次想转身逃走,她走得大汗淋 漓,周身软弱得像一枚海底的软体动物,不带着壳的,随便谁都会伤着她,她只想 躲开,躲开,躲得远远的。可是,现在,她是半个家长,她的壳里庇护着他,她能 躲到哪儿去?她尖利地恐惧着,恐惧到极点了也就没有任何藏身之处了。她一步三 摇地晃进了办公室,周身像睡着了一样,昏昏沉沉的。可是,在听到那个“偷”字 的一瞬间,她突然就一个激灵,醒了。不知道是哪样器官先醒过来的,那里成了一 个决口,再也挡不住了。更多的东西在往里涌,汹涌地,不留余地地,要把她淹没, 把她冲垮。她不再挣扎,不再阻挡,任那些汹涌的洪水把她彻底淹没,然后,她就 像一只透明的鱼缸,站在那里。到底了,反而没什么可怕的了。 她这时候才突然发现,她一点儿都没有吃惊,除了恐惧,然而,恐惧不是吃惊。 原来,在很早以前,她其实已经知道了。只是,她以为她不知道。 她一个人在抽屉前看着里面所有五光十色的铅笔头,她分不清哪支是最开始的 那支,她无法把它们排序,无法以此来知道他是沿着怎样一个台阶一步一步走到了 现在,那铅笔铺成的台阶。最后,她把那支崭新的自动笔也放进了抽屉,然后,推 上,上锁。抽屉里的光线再次昏暗下来,所有的铅笔头再次沉睡。她没有把这些铅 笔头交给刘玉珠,也没有把它们交给他的班主任。她保存起它们就像把它们藏进了 无人知晓的洞穴,这个铁一样的秘密只有她一个人知道。它坚硬地横亘在她的身体 里,像一把尖利的武器,刺着她的五脏六腑。但,她不能把它说出来。 那个晚上,她坐在桌子旁,一直盯着坐在对面的商小朋。商小朋感觉到了她的 目光,他尽量不抬头,一晚上都把自己缩在那团暗影里。从对面看过去,他的面孑 L 是模糊的,长长的睫毛垂在脸上,像两只蛾子落在那里。她想起他经常被别的男 生欺负,坐在校园里一个人偷偷哭着不敢回家,就这样一个孩子,他居然会偷东西? 他居然是个小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