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商小燕听明白了,良久,她走到奔奔的前面,说了一句,丫头,我知道你很难。 这句话一说出来,奔奔抿得已经快折了的嘴角终于折了。她的泪汹涌而下,却 是无声的。只是默默地一路流下去,流下去。她不看商小燕,却说,我不走,我已 经是死过好几次的人了,我不怕你们。终于她看了她一眼,目光却有些奇怪,里面 同时燃烧着冰和火的影子。她声音发着抖,你知道我死过几次吗?我小时候,我爸 爸每天去打麻将去喝酒,一输钱一喝多回来就打我。我妈从来没有管过我。我十六 岁那年过年的时候我爸爸喝多了,又打我,还把我赶出去,我只穿着一条秋裤,光 着脚。外面下着大雪。我在没有一个人的街上边走边哭,那个晚上我真的想死。我 满街找汽车,就想着一头撞上去算了,不受这么多苦了。可是有人救了我,把我带 回了他住的地方。那个晚上他就把我强奸了。那年我十六岁。 你不要这么看着我,这个救我和强奸我的男人就成了我的第一个男人。从那以 后我就跟了他,再没有回过家去。你知道为什么过年晚上那么晚了他还在街上溜达? 因为他是个贼,对,他是个小偷。他当时正想着去偷点儿什么过这个年,然后就看 到我在马路上寻死。我和他一起住在那间没有暖气的小屋子里。太冷了,我在屋里 烧蜂窝煤,很呛的那种铁皮炉子,没有烟囱,一不小心就会煤气中毒。我就那样住 着,也不回去。你知道我胳膊上的这两个字怎么来的吗?是我自己小时候一点儿一 点儿刻上去的。那时我就不停地告诉自己,奔出去,奔出去,快离开这个家,快离 开这个地方。其实我叫张琴,这么多年来几乎没有人知道我的名字,他们都叫我奔 奔,因为我胳膊上刻了这两个字,这成了我的名字。 再后来,我十七岁的时候,我的男人因为入室抢劫被抓住,被判了十二年有期 徒刑,进了监狱。那时候我已经怀孕了。而且已经七个月,不能打掉,只能生下来。 我也没有钱,我就是在我们那间租来的房子里一个人生下了孩子。我当时差点儿死 掉,生下孩子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睡了多久我都不知道。那天是房东觉得不对, 进去看到了已经和死了差不多的我。她赶紧让人找到我妈,我妈才来找到了我,她 让我回去,我不会回去的。从那个晚上出来我就没打算再回去。我对她说,妈,你 要是觉得这个孩子可怜就收养她吧,她要是跟着我说不定哪天就死在街上了,我自 己都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死了。我妈哭了,抱走了孩子。从那时到现在那孩子已经七 岁了,我一年只见她一次,她叫我姐蛆。我就让她那么叫吧。因为我根本不想让她 知道我是她妈妈。她爸爸现在还在监狱里,还有五年才能出来。 还有一次就是那晚我拧开了煤气,那晚上我是真的想死,真的一点儿都不想活 了。我觉得我一点儿活下去的力气都没有了,我把所有的人想了一圈,没有一个人 让我觉得不舍得。和他,我不知道是我在折磨他还是他在折磨我,我觉得我们一起 死了就什么事都没了。他睡着的时候我躺在那儿想象明天房东发现了我们的尸体会 怎么样,我爸妈知道了会有什么表情。我就跳下床关好窗拧开了煤气。真的,我一 点儿都没有犹豫,我平静得不能再平静了,我就像很熟悉很熟悉地做什么动作一样 拧开了煤气,就像解衣服上的扣子一样熟悉,然后我又回到床上,盖好了被子,我 还替他也盖好。我安静地躺好,只等着死掉。那时候他却醒了。于是我又活到现在。 今年我爸爸突然变老了,因为他今年总是叫我回家,我也偶尔回去一次,但从 不在家里过夜。我发现他很疼我那个小女儿。每次我走的时候他还要塞给我一二百 块钱。他没有收入,那点儿钱都是打麻将的时候赢的。我这才发现他老了。同时老 了的还有我,我觉得根本就不像二十四岁,我经常觉得我已经很老很老了,真的。 我不再像几年前一样宁死都不回家,我开始愿意回家了。所以我想,我应该做点儿 什么小本生意,挣点儿钱,养父母,养女儿。可是我真的没有钱,一点儿都没有, 这就是我为什么拼死也一定得把这两万块钱要回来的原因。 商小燕走到窗前看着窗外,窗外已经彻底黑下来了,楼下的汽车像无数萤火虫 一样往过飞,一茬一茬的汽车过去了,过去了,这楼房立在马路边兀自暗着,接着 有窗户开始亮了,又是一扇。整座楼斑斑驳驳地亮起来了。屋里仍然没有开灯,三 个人都不说话,商小朋坐在一边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奔奔躺在床上缩成一团。商小 燕久久站在窗前。三个人安静而沉稳,看上去像一个稳妥的三角形。不知过了多久, 商小燕忽然转过了脸,她在黑暗中说了一句,明天,我就把两万块钱还给你,然后, 你就让他回家,好吗?另外两个人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无边无际地沉默着,屋子 里越来越暗了,黑暗从所有的缝隙里长出来,把整间屋子都长满了。 第二天,商小燕把自己上班这么多年存下的所有钱从银行里取出来给了奔奔。 两万块钱递到奔奔手里的那一瞬间,她迟疑了一下,还是接住了。她突然抬起头看 着她说,我可以请你吃个晚饭吗?商小燕笑,是不是突然有钱了?有钱了也要懂得 节约,丫头,要学会过日子了。奔奔突然把脸扭向了一边,不再说话了。 晚上,奔奔从外面买回几个菜,还有几瓶啤酒。三个人围在桌子旁边吃饭,吃 了半天,没有一个人说话,奔奔埋头喝酒,不大会喝的样子,喝一口就皱一下眉。 喝到后来眼圈却湿了,刚开始是轻声地抽泣,再后来是无法遏止地大哭,好像要把 以后很多年的泪一下都哭完再说。商小燕摸着她的头发说,东西收拾好了吧,今晚 就回家吧,回了家,做个小生意,和爸妈在一起好好的,以后就好好过日子。丫头, 不早了,走吧。以后记住,一定要好好活,活着就比什么都好。走吧。爹妈都老了, 该回家了。 奔奔踉跄着从桌子边站起来,拿起已经收拾好的一只小行李包,背在了身上。 商小燕把她送到了楼下,她向商小燕深深鞠了一躬后就转身走了,混到了夜色里和 人群里,她很快就不见了。像一滴水一样蒸发了。商小燕仍是那个姿势看着她消失 的方向,脸上仍是刚才的笑容,就在这笑容上她正一脸的泪水。 回到了房间里,商小朋正站在窗前看着窗外,抽着烟,她走到他身边,拍了拍 他的肩膀,没事了,明天回家吧。商小朋半天才嗫嚅着说了一句,我在这儿还欠了 一个人很多钱,有五万块钱,那个人也很厉害,不会放过我的。我还欠着房租,我 走不了。姐,你先回吧,我走不了。我自己想办法吧,让咱妈等着我。迟早有一天 我会回去的。 商小燕笑,把头靠在了他的肩膀上,她这才发现,商小朋这么高,足足比她高 出了一个头。她靠着他说,你能想出个办法?少说废话,明天一早就回家去,咱妈 见了你病就会好一半,这十年里,她从不提起你,要强惯了的人,生怕被人看不起。 可是这十年里,她没有睡过一个好觉,哪天晚上都是看着房顶等天亮,她其实是在 想你,我知道,想你在哪儿了,想你还活着吗?心都耗干了。回吧。 商小朋说,可是……商小燕接住了他的话,别的事你不用管,我来替你办,你 明天一早就回家,快收拾东西,房租刚才我已经和房东结算过了。商小朋还是看着 她的脸,她说,快收拾,听见没有。 第二天早晨,商小燕把商小朋送到楼下,把一个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布口袋塞到 了商小朋手里,她说,中午就到家了。走吧。商小朋说,姐,你不和我一起走?商 小燕说,我也走了,你欠的债谁来还?你先走吧,我几个月就把钱还清了,一还清 我就回去,你和妈在家里等着我。她要是愿意和石塌天结婚,你就由着她。她都不 知道还能活多久了……你先回。快走。 商小朋坐在回家的长途车上打开那个小布包,看到里面是满满一包铅笔头,各 种颜色的铅笔头,绿底白花的,红的,黄的,蓝的,黑底红花的,每支铅笔头都被 用到了最短,握在手里几乎已经不能写字。他一支一支地看着,看着,看过去,然 后看着车窗外,笑了,笑着笑着泪水已经汹涌而下。 他不知道,为了让他先回家,商小燕和他的债主签了合同,就在他开的发廊里, 她做四个月妓女,四个月把债抵清。那晚债主还是忍不住问了她一句,你是他什么 人?商小燕按下手印,抬起头笑,我是来还债的,已经欠了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