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980年10月的一天,我上班来到办公室,按照多年的习惯,坐在写字台后的椅 子上,马上打开了收发员早已摆放在案头的报纸,这是一份当天的《哈尔滨日报》。 当时的报纸,不像现在有几十版,平日只有四版。人们看报,也不像现在,只浏览 一下大标题,而是从头到尾,几乎每一篇文字都会仔细看。那天,四版报面很快看 完了,工作还没开始,我就开始看中缝里登的广告。忽然,一则公证处的公告引起 了我的注意: 兹公告,无国籍俄罗斯人巴什卡·伊万诺芙娜,因病在外侨养老院去世,享年 90岁,遗有沙曼街37号房产一处。请继承人持有效证件,在6 个月内前来本处办理 继承手续,逾期不办,此房产将作为无主财产依法处理。 公告中那难读的人名并不特别触目,因为外国人名字差不多的太多,但是那清 清楚楚的“沙曼街37号”地址却像重锤敲在我心上,“咚咚”作响。我再次把目光 投向公告前面的人名,轻轻读出了声,慢慢地,暌违了三十年的尘封往事,浮现在 眼前…… “当啷啷啷……” 小铺厚重笨拙的门打开了。顿时,屋内的热气,和着浓烈的伏特加酒味,红肠、 火腿的熏烟味,大黑列巴的麦酸味,喷涌而出,在寒冷的空气中,变成团团白雾, 直升上小铺的房顶。 我迈进小铺屋内,使劲搓着被冻僵的手,后背靠着刚刚关上的橡木门。这门的 外面钉着厚厚的牛毛毡子,开起来特别费力,门里面横挂着一大串茶杯大小,形状 很像骷髅的铜铃,你开开门,铜铃就发出“当啷当啷”的声音,而且响个没完。我 每次到小铺,进屋后,都会不自觉地靠在门上,用身子压住铜铃,这样它们就会住 嘴。 “哦——,我的瓦洛佳,亲爱的,这么冷的天,不戴手套,啧,啧,啧……” 身材臃肿硕大的老板娘巴什卡,从杂物堆里冲了出来,一直冲到我面前,抓起 我的双手塞到她的腋下。一种不可抵御的暖意,从四面八方浸濡着我的双手,我觉 得自己整个人都被这暖意烘热了。当然,我是本地的中国孩子,不会叫“瓦洛佳” 这么个俄罗斯名儿,我叫王若侠,但不知为什么,从我四岁第一次随妈妈到小铺买 东西,巴什卡就这么叫,现在我七岁了,她也一直不改。 “巴什卡奶奶,妈妈叫我来买咸盐、松明和洋火。” 我把钱递给她,那时的钱,币面数字很大,这几样东西,要几千元呢。 巴什卡很麻利地包好了这几样东西,刚想递给我,突然又抽了回去。 “没有手套,拿到家,手会冻坏的。”说着回头向小铺后间屋喊道:“娜达莎, 娜达莎——” “达,达达……”随着一串尖利清脆的应声,一个穿着厚厚毛呢衣服的小姑娘 跑了出来。 巴什卡用俄语朝她说了几句,她又转身跑回后屋,接着捧着一副小巧的毛皮手 套送到我面前。 “我的,你穿上。”小姑娘也能说几句中国话,不过显然很不熟练,连“穿” 和“戴”都搞错了,我暗自感到好笑。 巴什卡不容分说,把两只手套套在我的手上,还抬起我的手端详端详,说: “可以,很可以。” 我用戴着手套的双手抱着打了包的东西,推开那扇照旧“当啷”作响的橡木门, 听到身后传来说话声:“回家,告诉你那红胡子爸爸妈妈,别这么狠心,冬天,孩 子出来,要多穿衣服,有手套……” 只在小铺里呆了那么一会儿,外面的天就全黑了。 这一带是哈尔滨最热闹的中央大街邻近松花江江沿儿的地方,此时正是人们下 班回家的时候,街上商店橱窗的灯亮了,照在街面鱼鳞般的石头上,反射着温暖的 黄光,与极度寒冷的空气形成强烈的对比。在周围灯光的照耀下,巴什卡小铺显得 非常特别。小铺不在街区楼房的行列里,它真正坐落在街头,就在中央大街与沙曼 街的交叉处,小小空场的中心,不大的木头房子,木头墙面,木头窗格,木头尖顶, 那形状、样式宛如我看过的普希金童话《渔夫和金鱼的故事》画书中,渔夫老伴曾 经住过的木屋。中央大街上商家很多,可当时我经常进出的,就只有这间巴什卡小 铺。 第二天,天还很早,我就被妈妈叫醒。 “小侠,起来。赶早把手套给巴什卡大婶送回去,要不,人家出门没戴的。” “唉。”我答应着爬起来,穿好衣服,擦了把脸,就想往外走。 “别忙,带上这个。”妈妈把昨天巴什卡给我戴上的小手套放在我怀里,又拿 出了两副簇新的棉手闷子,就是那种只有大拇指和四指合一两个指套的厚手套。 “这两双手闷子,是我昨天连夜做的,一双给你,另一双给娜达莎。这时候, 小铺还没开门儿,你直接送到巴什卡大婶家里去。” “小铺不就是她家么?” “不是。她们家住在37号。” 那时我家住在沙曼街203 号院内的一间独立红砖平房内。妈妈说的37号,当然 指沙曼街37号,那可是一栋阔气的洋房。我们这些整天在街头疯跑的男孩儿,经常 在那房子的阳台下玩耍,但谁也没进去过。 我戴上新手闷子,抱着另外两副手套,半跑着出院,兴冲冲地沿着沙曼街向前 走去。大半条街很快过去了,我来到那栋小楼前。直到这时,我才发觉,小楼临街 的房门已经用厚厚的牛毛毡子封住了。于是,我马上又从大门洞穿过,绕到小楼后 面。那里果然有一扇小门。 “巴什卡奶奶——”我推开门,一边试探着往前走,一边高声喊叫。 小楼里很宽敞,也很暖和,由于从后门进来,一时陷在黑暗中,看不清前厅里 的情形。 “嚯,小东西,捣蛋鬼,这么早——” 一声粗重沙哑、膛音很重的男人话语,从前厅楼梯处传来。 我赶紧快步走到前厅,看见那里站着一个粗壮的俄罗斯老头儿。他只穿着一套 蓝白竖条相间的睡衣裤,满脸络腮胡子,一双眼睛深陷,但在那深处却闪着可怕的 不友善的光。 “我找巴什卡奶奶。” “买东西?一会儿去小铺,到这儿干什么!”老头儿依旧用那可怕的眼神盯着 我。 我一时不知该怎么解释,犹豫着想退出去,正在这时,楼梯上传来一阵轻快的 脚步声,接着响起欢快的叫声,“瓦洛佳——” 这是娜达莎。 我高兴起来,但仍旧固执地说,“我找巴什卡奶奶。” “嗨,我在这儿。” 巴什卡终于出现了,她扎着亚麻布长围裙,两只手通红,显然正在厨房里准备 早餐。 我把娜达莎的小手套还给她,又按妈妈的吩咐把那双新手闷子递给巴什卡,说 :“这是妈妈昨天夜里做的,我一双,娜达莎一双。” 巴什卡在围裙上擦了擦双手,接过手闷子,翻来倒去看了又看,嘴里叨念着: “可以,可以,很可以。” 看到巴什卡真心地称赞妈妈的手艺,我非常高兴,立即回身想跑回家告诉妈妈。 不料,我的肩头却被巴什卡宽大的手掌抓住,连同身子一下扭转过来。 “哪里去,早餐去吃。” “不,不,妈妈在等我。” “没关系,没关系。” 就这样,我被牵着进了前厅侧面的餐厅。 门厅里见过的老头儿,换了衣服,早已坐在桌边,巴什卡的对面。娜达莎坐在 巴什卡的右边。 “坐在这里,这是瓦洛佳的位置。”巴什卡把我按在左边的高背椅子上。 巴什卡给每个人前面,摆放了牛奶、面包、香肠,还有酸黄瓜。这些对我并不 陌生,因为爸爸妈妈忙起来没时间做饭时,我们也会吃从小铺里买来的俄式面包香 肠酸黄瓜。接着,巴什卡又从立在餐桌上的铜制茶炊里给每个人接了杯棕红色的液 体。那液体飘着奇异的香味,还冒着缕缕白气,我有些茫然,这东西我从未尝过。 “喝吧,瓦洛佳,咖啡,很可以。”巴什卡把一块方糖放人我杯中,搅动几下, 催促着我。 我试着喝了一小口,一种尖锐的苦味立即充满我的口腔,舌头、咽喉都麻木了, 我条件反射地张开口,咳嗽起来。 巴什卡笑了,娜达莎也笑了。 我端起杯,又喝了一口,觉得并没有开始那么苦,就接二连三地喝了三四口, 还不自觉地学着巴什卡的口吻,说:“真的,咖啡可以,很可以。” “哦,瓦洛佳,瓦洛佳……”不知为什么,巴什卡笑出了眼泪。 “哈哈哈……” 这次连刚见面时吹胡子瞪眼的老头儿也笑起来。后来,我知道了这个老头儿就 是巴什卡的丈夫、娜达莎的爷爷,人们都叫他老伊万。 自从我进了沙曼街37号那幢小楼之后,巴什卡一家似乎就不把我当成外人了, 我再去小铺,巴什卡总是亲热地拉着我,拍拍肩,摸摸脸,有时还会亲一下我的额 头。而我们一群孩子在街头玩耍时,我也会叫上娜达莎。 有一次,整整下了一夜的大雪,第二天早上,地上的雪足有一尺厚。街上汽车、 行人都在蹒跚,可我们这群孩子却高兴得像疯了一样。我们在雪地上摔跤、打滚, 一边玩儿,还一边尖叫着,其中叫声最高最响的就是娜达莎。疯得差不多了,我们 又跑到巴什卡小铺门前堆起了雪人。 雪人堆好了,娜达莎和我用双手细心地拍打,让雪人变得更光滑,更结实。这 时有个男孩喊道:“啊?!你俩的手闷子怎么会一模一样呢?” 娜达莎毫不犹豫地说:“是瓦洛佳的妈妈给我做的。” “哇,哇——”几个顽皮的鬼小子一齐喊起来,“你是他的什么人,柳芭还是 芮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