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在当时的哈尔滨,华俄混居的街区,流行一种汉化了的俄语,是把俄语那复杂 的音节压缩,再用汉语发音转译过来,虽然很不准确,但时间长了,双方也就默认 了。比如,把面包叫做“列巴”,把缝纫机叫做“马神”,把上大下小的圆水桶叫 做“畏得罗”,把女孩子穿的连衣裙叫做“布拉吉”等等。那时顽皮小子们喊的 “柳芭”就是“情人”,“芮西”就是“老婆”。这我和娜达莎都明白。 “坏蛋,坏蛋——”娜达莎弯腰捧起雪团,追着男孩们抛掷。我站在原地没动, 因为我实在不知该站在哪一边儿,当然不能帮男孩欺负娜达莎,可也不能跑去帮娜 达莎,那不等于承认了他们的胡说嘛。 这时,小铺的门“当啷啷”打开了,巴什卡那肥硕的身躯出现在街头,大概她 在屋内听到了外面的吵闹声。 “哦,我的上帝,多么漂亮的家伙!” 巴什卡并没有在意孩子们的纷争,倒是被刚刚堆起的雪人吸引了,大声地赞叹 着。 看到巴什卡如此欣赏我们的“杰作”,大家马上忘了刚才的嬉闹,呼啦啦围到 了巴什卡身边。 “呶,呶,”巴什卡伸手在雪人的脸上抹了一下,“没鼻子的家伙,太可怜了。” 巴什卡说着转身进了小铺,接着又出来,把手往雪人脸上一拍,像变戏法一样, 雪人长出了尖尖的、红红的鼻子。 我们都惊呆了,凑上去细看,原来是一个长长的胡萝卜。 “好啊,好啊!”我们拍手欢叫着。 巴什卡站在雪人面前看着,看着,原来那欢快、开朗的脸色,渐渐地变了,变 成一种叫人捉摸不透的凝重。她又回转身进了小铺。过了好一阵儿,她才出来,手 里拿着长长一根木杆,和一个写着不少俄文词语的纸袋。 我们疑惑地看着巴什卡,不知她要做什么。巴什卡把纸袋夹在木杆上头的劈缝 中,又把木杆插在雪人的怀抱里,然后站到雪人前,在自己胸前画起了十字。 “巴什卡奶奶,这是一面旗帜吗?”等她不再画十字,我好奇地问。 “嗫,嗫,不——”巴什卡说:“这是一封信。” “写给谁的?” “瓦洛佳。” 我惊奇地问:“给我么?” “嗫嗫,不,是我的瓦洛佳。”说着,她用手在我头上高高的地方比量着。 “是我的爸爸,他叫瓦西里,奶奶叫他瓦洛佳。”娜达莎轻声解释着。 “他在哪里?” “在西伯利亚,伊尔库茨克,跟妈妈在一起。不过,很久很久都没有来信了。” 娜达莎的声音有些沙哑。 “那这信,他们能收到吗?” 巴什卡弯下腰,很自信地对我们说,“会收到的。知道吗?在我们俄罗斯的传 说中,这雪人就是圣诞老人的化身。圣诞之夜,他会跑遍全世界,给每一个人送去 礼物。他会来这里,带走这封信,他会跑到遥远的大北方,跑遍西伯利亚,跑到我 的瓦洛佳、尼娜身边,交给他们这封信,让他们知道,我们想念他们啊。” 我的眼睛有些湿润,便把目光从巴什卡脸上,移到雪人上。恰好,一阵寒风吹 来,那个高高扬在空中的特大信封,在寒风中抖动,发出了神秘的“沙沙沙”声响, 好像在回应巴什卡的祈求。 时间过去了快一年,我八岁了,爸爸妈妈张罗着给我报名上学。按照当时的规 定,孩子必须满八周岁才能进入学校学习,可我的生日在十一月,八月份学校开始 招生时,我还未满八周岁,爸爸妈妈领着我跑了街区附近好几家公办学校,都没报 上名。但如果等到来年上学,实际上我就要比同龄孩子晚上学一年。爸爸和妈妈为 了这件事,很是犯愁。 一天,我又按着妈妈的吩咐,到巴什卡小铺买东西。进到小铺屋内,发现娜达 莎正在巴什卡面前站着。她穿着一件白底碎花的新布拉吉,脚下是一双软底皮鞋, 头上用碎花纱巾扎着大大的蝴蝶结。这种精心的打扮,以前我从没见过,小孩子口 无遮拦,马上惊叫起来:“太漂亮啦,娜达莎,杰什卡!” “杰什卡”就是哈尔滨街头俄语“美丽女孩”的意思。 “这是给她上学准备的。”巴什卡用双手把娜达莎转来转去,就像在欣赏她亲 手制成的洋娃娃似的。随后又从杂货架上拿起一个手提皮革书包,递到娜达莎手中, 一边看一边咕哝:“嗯,可以,可以。” “你呢?上哪所学校?”娜达莎问我。 “我上不了学。” “为什么?”巴什卡惊异地问。 我把原因讲述了一遍。 娜达莎立即嚷道:“干吗等到明年,早点读书有什么不好?” “小孩子,你懂得什么。那是人家的规矩。”巴什卡申斥道。 “巴什卡奶奶,其实,我,还有爸爸妈妈,都很着急,但没办法。” 巴什卡认真地看着我,“你真的想现在上学吗?” “当然,真的。” “那和娜达莎一块儿,上俄侨第一小学,那里是民办,没这么多规矩。” “我,可以吗?” “可以,那里也教中文的。” “太好了,太好了。那样,我就能和瓦洛佳一块上学,一块回家啦!” “瓦洛佳,回去和爸爸妈妈商量,然后告诉我,我给你报名。” 巴什卡抚摸着我的头发,谆谆地嘱咐着。 就这样,我进入了俄侨一小,而且,与娜达莎同班同桌。小孩子把这当成很自 然的事,一个街区的小伙伴,反正熟得不行。上俄语课,娜达莎会帮我,上中文课, 我会帮娜达莎,有时也会玩点小把戏,互相替对方写写作业什么的。 这期间,我经常到娜达莎家,也就是沙曼街37号那幢小楼去,在她家一块儿写 作业,看画书,听音乐。慢慢的,有关这个家庭的事情,我也就知道了一些,有些 事当时听说了,并不大理解,但随着年龄的增长,知识的增加,到后来,也就大体 弄清楚了。 原来,巴什卡的丈夫老伊万,出身于俄罗斯有名的伊万诺夫家族,老伊万的父 亲是沙俄军队的将军,以后曾加入远东高尔察克军队。大约在1918年前后,老伊万 也成了高尔察克部队的军官,在西伯利亚打了不少仗。也就是在这时,巴什卡嫁给 了老伊万。与老伊万不同的是,巴什卡是普普通通的农民女儿。高尔察克军队溃败 后,巴什卡随老伊万进人中国,在哈尔滨安了家,这时他们的儿子瓦西里已经五岁 了。 从此,老伊万彻底退出了任何社会活动,把仅有的一点钱交给了巴什卡,而巴 什卡就用这点钱,在沙曼街口建造了这间小铺,并以此为生。开始时的许多年,确 实像我最早想象的那样,巴什卡一家就住在小铺中,可后来情形发生了变化。 娜达莎的爸爸瓦西里特别聪明,巴什卡也特别疼爱这唯一的儿子,一直让他接 受在哈尔滨能够得到的最好的教育。瓦西里终于在著名的哈尔滨铁路技术学院,也 就是后来的哈尔滨工业大学毕业,成了中东铁路一位很有名的机械工程师,并与中 东铁路医院一名年轻女医生尼娜结了婚。这样,巴什卡一家就从哈尔滨白俄的底层, 上升为生活富裕的有社会地位的特殊家庭了。尽管瓦西里、尼娜收入可观,家中不 缺少钱,但巴什卡照旧辛勤地经营着她的小铺。也就是在这时,巴什卡从没落的白 俄贵族手中购下了沙曼街37号的那幢小楼,全家搬进了这漂亮的住宅。 可是,好景不长,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三年,也就在娜达莎刚刚一岁时,中东铁 路被出兵东北的苏联红军接管了。那时,接管当局规定,凡在铁路工作的俄罗斯人, 必须是苏联籍,白俄或无国籍人一概解雇。为了能继续在铁路工作下去,瓦西里和 尼娜加入了苏联国籍。而老伊万和巴什卡无人过问,仍保持着无国籍的状态。 假如事情到此为止,一切也算差强人意,谁想到,又过了不到一年,苏联国内 缺少铁路技术专家,瓦西里被征召回国。那时,娜达莎只有两岁,而且正在生病。 经过再三考虑,瓦西里和妻子尼娜回国了,娜达莎被留给了巴什卡。当时,大家以 为,过一阵儿,也许三两个月,也许半年,瓦西里和尼娜就会来接娜达莎。 巴什卡就这样盼着自己的儿子和儿媳,开始时他们经常有信寄过来,说工作太 忙太苦,等将来条件好些,再来接娜达莎,巴什卡也就满怀信心地等待。可是,一 年之后,瓦西里、尼娜不但没回来接娜达莎,反而连音信也断绝了。这一断就是五 年,这五年,街头的巴什卡小铺照样经营着,而沙曼街37号小楼内,却失去了往日 的欢乐和温馨,变得空空荡荡,一片暗淡。其间,我经常在小楼出没,倒也算给这 里添了些生气。 一转眼,我在俄侨一小读到了四年级,由于积年累月地生活在俄语环境中,再 加上地道的俄语教育,我已经可以毫不费力地用俄语和巴什卡一家闲聊了。 记得四年级快结束时,有一天下午,我和娜达莎没课,也没什么家庭作业,就 一块儿来到巴什卡小铺玩。走到小铺门前,发现巴什卡扶着一辆三轮小货车,站在 那里发呆。 “巴什卡奶奶,怎么了?”我问。 “哦,没什么,没什么。”巴什卡看见我们,摇着一只手说。可我看得出,她 肯定有什么很为难的事。 “到底怎么啦?”娜达莎追问。 “这不,铺子的货卖光了,要上货。平时呢,都是老伊万和我一块儿去,我选 货、上货,他看车,上下坡,帮我推车。可这些天,他腿上的旧伤复发了,自己走 路都困难,哪里还能帮我?” “上货的地方远吗?”我问。 “有些远,南岗秋林。” “哦,不远。让我和娜达莎帮你,可以吗?” 巴什卡有些犹豫,再三打量我和娜达莎。我那时是十三岁,其实是十二周岁, 但是个头比刚刚认识巴什卡时,已长高了许多,心里已经把自己当成了男子汉,早 就想有机会在娜达莎面前表现表现。现在见巴什卡有困难,实在是跃跃欲试了。 巴什卡看了一会儿,终于说:“可以吗?真的可以吗?” “可以,可以。咱们走吧。” “走,走,我们去秋林。”娜达莎高兴得像要远足野游似的,高声催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