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我们上路了。开始时,简直就像城中游似的,我和娜达莎坐在三轮车后面的货 斗里,巴什卡在前面蹬车,并不显得吃力。我们很快来到田地街,那里铺着铁轨, “叮当”作响的摩电车来回开动。那时的摩电车开得很慢,几乎与巴什卡的三轮车 差不多。车里的人,看到身躯肥大的巴什卡蹬着车,而车斗上拉着一位美丽的俄罗 斯少女,都转头盯着看。看到人们的表情,我也不由得认真看看娜达莎。 在哈尔滨流传着一首儿歌,“老毛子,长得怪,女孩十三最可爱。就怕年过三 十岁,眨眼变成啤酒袋。” 因为当时,城里时兴使用牛皮缝制、涂过清漆的大口袋盛啤酒,那口袋上布满 深深的皱褶,歌谣是说俄罗斯妇女年过三十,就会发胖,起皱,变老。究竟是不是 这样,我没法断定,但女孩十三四岁,确实是漂亮得惊人。 那时坐在三轮车货厢边沿上的娜达莎,就是那么出色。 她身材轻盈苗条,充满活力,金色长发,披在肩头,眼窝深深,蓝色的瞳仁明 亮闪耀,雪白的脸庞起伏有致,鼻子高翘,嘴唇自然透出美丽的红色。俄罗斯女孩 还有个特点,就是不会像同龄的中国女孩那样,一遇男孩盯着自己就会羞涩,而是 泰然自若,甚至欣喜有加。这会儿,倒是我老盯着娜达莎看,自己觉得不好意思起 来。 恰好,三轮车来到了霁虹桥下的大上坡前,我顺势跳下车,帮忙推车。很快, 过了桥,三轮车来到了果戈里大街坡下。这个坡又长又陡,巴什卡、娜达莎都下了 车,二人一起推车上坡。因为是空车,三人推着其实很轻松。于是一边推车,一边 闲聊起来。 我看到一条小街与果戈里大街交叉处,有一所小小的俄式房子非常别致,木头 墙壁,铁皮房瓦,坚固的橡木门,前后各有一扇,奇怪的是整栋房子没有窗户。 “巴什卡奶奶,这房子是干什么的?” “到上帝那里去的门。” 看到我疑惑的样子,娜达莎故作神秘地说:“这是铁路医院的停尸房,太平间。 怎么样,害怕吗?” “哦。”我又扭头看看,竟真对那房子产生了一种恐惧感。 到了秋林公司,巴什卡把我们带到后院。进了院门,我才知道,秋林公司的后 院比前面商店要大得多。进院就是宽阔的方形广场,长宽都有几百米,广场四周坐 落着一幢幢二层俄式红砖楼房。巴什卡推着三轮车,带我们到楼前,原来每一幢楼, 都是一间单独的作坊,有面包点心作坊、糖果作坊、酿酒作坊、肉食作坊,好多好 多。每到一处,巴什卡就进去取货,而我和娜达莎就留在车边看守。 就这样,忙了两三个小时,直到人们快下班时货物才上齐。 小车上装得满满的,有一大木桶啤酒,两桶伏特加,两箱“格瓦斯”瓶装饮料, 一箱大圆列巴、塞克和一串串的列巴圈,还有奶酪、里道斯红肠什么的。我最感兴 趣的是两只大大的火腿。那火腿又粗又长,外面用绳子扎成一圈一圈的,外皮是非 常好看的樱桃红色,那红色透过肉皮,直接与寸把厚的肥肉连在一起。火腿的中心 才是深红色的瘦肉。以前我总是看到在巴什卡小铺的窗口,悬挂着这种诱人的红色 大火腿,却从没靠近仔细看过,这回是看明白了。以后,我曾吃过几片这种火腿, 味道很特别,那白白的肥肉吃到嘴里,一点都不油腻,相反用牙一咬,却像大红萝 卜似的,很脆很爽,还发出“喀喀”的声响。不过,不知为什么,多年以后,无论 什么地方都再也见不到这种樱桃红皮的大火腿了。 我们不能再坐车了,就一边一个,帮巴什卡推车。很快,小车来到了果戈里大 街。这次是下坡,巴什卡骑在车上,一只脚踩着刹车闸,另一只脚踩脚蹬。 “这里的坡长,下面很陡,你们在后面向后拉,明白吗?”巴什卡嘱咐着。 下班时间,果戈里大街上车很多,我们小心翼翼地往坡下移动。 “啊哦,糟糕!车闸坏了……”巴什卡惊恐地叫道。 果然,无论我和娜达莎如何用力向后拉车,小车向前冲的速度都越来越快。到 了接近坡底的那幢可怕的小房子附近时,小车已是在飞驰,巴什卡紧张地握紧车把, 而我和娜达莎只有扶着车沿奔跑的份儿了。 就在小车越过铁路医院太平间的瞬间,从右边那条小街里,冲出来一辆华沙小 汽车。 我正好在右边,还来不及作出反应,只觉得像被飓风裹挟,飞了起来,紧接着 头和胸猛地撞在坚硬的东西上,眼前变成了一片黑暗。 “瓦洛佳,瓦洛佳醒啦!” 我还没有睁开眼睛,就听见娜达莎的尖叫。睁开眼睛,看见许多人围在我身边。 巴什卡和妈妈分在两面,弯腰伏在我头顶的上方。爸爸和一个陌生人,守在我的脚 边。我想坐起来,可稍一用力,头和前胸马上剧烈地疼痛起来。 “别动,千万别动。小侠,你被车撞伤了,刚动过手术。”妈妈轻声地抚慰着 我。 巴什卡把她那温暖的大手掌贴在我的额头,喃喃地说:“感谢上帝,感谢上帝! 瓦洛佳没事了,没事了……” 站在爸爸身边的那位陌生人,凑到我面前,愧疚地说:“都是我驾车走神儿了, 那街口没有红绿灯,我就没减速。多亏那棵大树,和巴什卡大婶,要不,真不知得 惹多大的祸呢。” 看到我眨动眼睛,困惑不解的样子,娜达莎心有余悸地讲述了当时的情景。 正当娜达莎和我拼命抓着三轮车货厢后沿,想给车子减速,顾不得身旁的危险 时,那辆华沙牌小轿车从右侧冲过来。此时,三轮车已驶过小街,但车后面用力向 后拽车的我和娜达莎尚在果戈里大街右侧,与小街交叉的路面上。华沙轿车径直向 我撞来,就在那一瞬间,司机发现了危险,猛地向右打舵。不料轿车的前杠已经剐 到了我的衣服,车猛右转,立刻把我甩向右侧,撞在路边的石头牙子上,接着又滚 到人行道上的老榆树下。几乎就在同时,华沙轿车也撞向老榆树。好在老榆树又粗 又壮,轿车撞上它,它纹丝没动,轿车却斜支在树干上熄火了。我昏迷着,躺在树 与车形成的狭小空间里。 当巴什卡在坡底终于停住三轮车,气喘吁吁地跑回出事地点时,刚从车上下来 的司机和娜达莎正跪在我露出车外的双脚前,不知所措。 “你们,到后面,顶住车,我来救他!”说着巴什卡趴在地面上,就往车下钻。 她的身躯本来就粗大浑圆,车与树之间的三角形空间那么狭窄,可那时不知怎 么,巴什卡就是挤进了车下,又抱着我,一点儿一点儿退出车外。还没等司机回过 神儿来,巴什卡已经抱着我,穿过果戈里大街,向坐落在街边的铁路医院跑去。 医生迅速抢救,发现我头部后脑撞开了七厘米长的口子,不过没伤及头骨,前 胸被撞断三根肋骨,断骨刺破皮肉,鲜血喷涌。胸骨的伤很危险,如果再有什么碰 撞,断骨很容易刺伤心脏,那后果就不堪设想了。 听完娜达莎的讲述,我用看什么还模模糊糊的眼睛,努力地看巴什卡,看见她 的前胸衣襟上斑斑点点全是血渍。我用最大的力气,把手抽出来,妈妈和巴什卡几 乎同时抓住了我的这只手,三只手就那么握在一起,直到我又沉入黑暗。 给我治伤的主治医生是一位四十多岁的俄罗斯女医生,说来也巧,她是瓦西里 妻子尼娜的朋友。当时在铁路医院大概有半数的医生、护士是俄罗斯人,与尼娜熟 悉的还不止这位主治医生呢。 我刚在铁路医院住院时,爸爸妈妈一起看护我,巴什卡和娜达莎也日夜不离地 守在我的病床边。 “巴什卡大婶,你和娜达莎回去休息休息吧。”爸爸觉得不忍,再三劝说。 “不,不可以。瓦洛佳还不能讲话。医生的话,你们听不懂,我要在这里。” 就这样五个入在病房里整整过了三天,直到医生宣布我已完全脱离了危险,巴 什卡才领着娜达莎,恋恋不舍地离开了病房。此后,妈妈爸爸、巴什卡轮流到医院 陪护我。 大约过去了十来天,有一天傍晚,娜达莎来看我,恰好妈妈和巴什卡都在。 “怎么样,觉得好些吗?”娜达莎坐在我病床边上,说:“课程我都替你记着 呢,过些天,我教你。” “嗯。”我答应着,想起一件事,就问:“你经常做梦吗?” “有时做,为什么问这个?” “我在这里,经常做梦。刚才你没来时,我还做了一个奇怪的梦,好奇怪。” “什么梦,快说说。” 娜达莎非常感兴趣地催促我,妈妈和巴什卡也在后面点着头表示同意。 “那我讲了。” 三个人静静地看着我。 夜半时分,我突然醒来急着要上厕所,就一个人走出病房。上完厕所,我走到 走廊上,发现走廊很长很长,几乎看不到尽头。我向前走去,两边一间又一间的病 房,都敞开着门。病房的大小、格局,完全一样,里面的病床挤得满满的,上面全 都躺着病人。病人身上都盖着同样的白色棉被。 所有的病房都熄着灯,一点声息也没有。走着走着,我意识到自己迷路了,无 论如何也找不到返回自己病房的路了。 我觉得头晕,甚至气闷,也有些惊慌。 恰在这时,前面一扇打开的门内射出明亮的灯光,我的心情顿时放松了。走到 门前,看见门上金属标牌上用中俄两种文字写着“医生办公室”。我看了一下室内, 只见几位医生护士正在聚精会神地商议着什么。 我走进室内,小声说,“医生,我迷路了,找不到自己病房了。” “多少号病房?”一位俄罗斯男医生转过身来,和蔼地问。 “不记得了。” 那男医生摇摇头,又像想到什么,走到我身旁,伸手抬起我病服上别着的病卡。 他看了又看,又叫别人来看,最后,他走到窗边,招招手,示意我过去。 “瓦洛佳,你的病床,不在这楼内,在那里。” 我顺着医生的手,往窗外望去。开始时,只看见一片漆黑,好半天才看清窗外 的景象。在医生手指的方向,是一间小房,从楼上看去,只看见前后两扇门,没有 窗户。 我惊恐地转头疑惑地望着那男医生。 医生点点头,肯定地重复:“是的,就是那里。” “难道,难道,难道我……” 一阵彻骨的惊悚恐怖瞬间攫住了我的全身。 “啊,太精彩了!瓦洛佳,你的想象力太丰富了,你将来一定会成为一个作家!” 娜达莎大声称赞我。 “小侠,小小年纪,别这么胡思乱想,”妈妈显然被我梦里的情景吓着了, “你看,现在你不是活得好好的吗。” 巴什卡也帮着妈妈安慰我,“嗫,嗫,嗫,不会,你不会去那里。瓦洛佳,瓦 洛佳,我的瓦洛——” 说到这里,巴什卡猛然停住口,双手紧紧按住嘴巴,抬起眼睛,定定地望着空 中。 “怎么啦,你怎么啦?”娜达莎不解地问。 妈妈偷偷拽了拽娜达莎的衣襟,屋里陷入一片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