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住了大约一个月的医院,我脑后的皮外伤愈合了,胸前肋骨伤也不再疼痛了。 爸爸和妈妈商量着让我出院。 那时候,爸爸妈妈机关里工作特别忙,他们在医院守护我,会耽误许多工作。 开始时,巴什卡不同意我在骨伤彻底痊愈之前出院,但拗不过我的爸爸妈妈, 只好叹口气,说,“红胡子,狠心肠的红胡子!你们的孩子,你们看着办吧!” 就这样,决定第二天上午出院。 这天从早上起就阴沉沉的,天气沉闷而酷热。病房里有些暗,大概这种俄式房 屋都有些暗,因为房内举架很高,窗子很窄,窗台又特别深。想到马上要离开这给 我留下许多可怕印象的病房,我有些迫不及待。 爸爸妈妈、巴什卡、娜达莎很早就来了,连我住院期间一直没能前来的老伊万 也拄着一只拐杖来到了病房。 “起来,小伙子!医院不是男子汉长住的地方。”老伊万一进病房就大声嚷嚷, “我们回家。” 很快,那辆肇事车的司机结完账,办好了出院手续。正当妈妈扶着我,准备离 开病房时,我的那位俄罗斯女主治医生走进来,在她的身后,跟着男男女女六七位 医生、护士,都是俄罗斯人。 “谢谢你们,实在是感谢。”妈妈先开了口,她可能觉得一个孩子出院,惊动 这么多医护人员来送,有些过意不去。 “王若侠的伤,还没有完全好,回家要静养,按时吃药,别急着出门。”女主 治医生嘱咐着妈妈,妈妈连连点头。 这时,女主治医生转向巴什卡和老伊万。 “巴什卡大婶,伊万老爹,王若侠出院后,不知什么时候,我们才能再见到你 们。有件事,我们觉得必须告诉你们。”女主治医生的话太郑重了,使在场所有的 人都屏住了呼吸,紧张地谛听。 “前几天,医院有人从西伯利亚伊尔库斯克回来,带回一份当地司法机关的平 反恢复名誉文件副本。那上的名单中,有我们的同事尼娜,也有她的丈夫瓦西里。 那文件上记载,瓦西里到那里两年之后,由于复杂的家世和青少年时参加过俄国流 亡组织活动,被拘捕,判刑,监禁在西伯利亚一个改造营。尼娜被丈夫的事所牵连, 也进了那个改造营。不幸的是,第二年冬,伤寒病横扫整个西伯利亚,瓦西里、尼 娜双双染病身亡……” 女医生说到此处,已泣不成声,一同来到病房的医生护士也都泪流满面。 “嗫,嗫,嗫,不会,瓦洛佳、尼娜不会死,不会死。一定是你们搞错了!” 巴什卡惊恐地摇动双手,眼睛好像定住了,死死地盯着女医生的脸。 “我们也希望如此。可是,那文件上写着,瓦西里、尼娜是从哈尔滨到伊尔库 斯克去的,而且,去到那里之前,是在铁路和我们这所医院工作。尼娜和她的丈夫 瓦西里,确实是在那时去世了。” 一时间,病房内像冻住了一般寂静。 由于人们说话用的是俄语,爸爸妈妈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便用疑惑的眼光 看我,我把嘴凑到他们的耳边,轻声说:“娜达莎的父母已死了多年,现在得到了 确实消息。” 听到我的话,爸爸妈妈交换了一下眼神,立即让我坐在病床上,向娜达莎、巴 什卡和老伊万身边凑过去。 巴什卡好像一直没弄懂女医生的话,呆呆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甚至连眼睛 都不眨一眨,呼吸都停止了。娜达莎把脸埋在巴什卡的胸前,战栗着,但也发不出 任何声音。 突然,“啪啦”一声,正不知所措的人们,一齐向发出声音的地方看去。只见 老伊万甩掉了拐杖,“扑通”跪倒在地上,双手高高举起,嘶哑着声音喊道:“瓦 洛佳,瓦洛佳,尼娜,尼娜,是我害了你们,害了你们……” 直到这时,巴什卡好像才终于明白了一切,用尽最大的力气高叫:“瓦洛佳— —尼娜——”喊声刚落地,人就直僵僵地向后倒去。幸亏妈妈早已站在她背后,伸 出双臂抱住了她。 从医院回来,我有很长时间仍旧不能走动,肋骨的伤好像恶化了。到后来,这 肋骨的伤好了之后,出现畸形,至今,在我的前胸仍有一个明显的隆起,用手可以 摸到三角形的骨骼盘结。 爸爸妈妈早出晚归,白天只有我一个人在家。我非常担心巴什卡一家,盼望见 到娜达莎,可是她始终没有来看我。我试着问妈妈,她说具体情况不清楚,只在上 下班时看到巴什卡小铺仍旧开着。这给了我些许安慰,只要小铺开着,里面就会有 巴什卡在忙碌,她们一家就还好。 大约过了两个多月,有一天晚上,爸爸妈妈很严肃地坐在我床边。妈妈说, “小侠,你长大了,再过一两年要考中学了。俄侨一小的课程与咱们中学的课不接 轨,我和你爸爸趁着你在家养伤,给你办好了转学手续,等你伤好了,就直接去公 办沙曼小学报到吧。” 我没法拒绝,其实转回公办高小只是早晚的事,我不可能一直在俄校中读下去。 事情就这样决定下来了。 又过了将近一个月,我的伤终于全好了,这时已到了初冬时节。可以独自出门 的第一件事,就是想去看看娜达莎和她的家人。 那天下午,我先来到巴什卡小铺,隔着玻璃窗,模模糊糊看到屋里有几个人, 巴什卡正在付货。屋内没有娜达莎的身影,我立即转身向沙曼街37号走去。 进了小楼的后门,楼内仍旧是一片黑暗。 我转到前厅,大声喊:“娜达莎,娜达莎——” 没有人回应。我又喊:“娜达莎,是我——” 还是无人答应。我正想再喊,忽然从楼上一个房间传出瓷盘被摔碎的声音。我 大胆地跑上楼梯,向发出响声的房间快步走去。 这里是娜达莎父亲的书房。 我站在门口,又叫道:“娜达莎——” 这次,就像我喊声的回声一样,娜达莎从屋内飞奔出来。看见是我,一下子冲 到我面前,张开双臂,紧紧搂住了我的脖颈,把脸埋在我的肩头,出声地呜咽起来。 我是一个中国男孩,不习惯男女之间的亲密拥抱,但此时,看到娜达莎伤心欲 绝的样子,不忍心推开她,便用手轻轻拍着娜达莎的后背,安慰她:“别难过了, 会过去的。” 娜达莎终于从哀伤中摆脱出来,拉着我的手,走进书房。 我惊奇地发现,老伊万也在屋中。他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我,仍瘫坐在沙发上, 手举着一个伏特加酒瓶,不时地灌下一大口酒。沙发前,散落着还没来得及打扫的 瓷盘碎片。 “娜达莎,巴什卡好吗?” “还好,只是老伊万从那天开始,就这么不停地酗酒。”娜达莎有意地称他老 伊万,“巴什卡不放心,就让我整天在家看管他。可我怎么能看管得了呢!” 娜达莎说着又抽泣起来。 “你一直没到学校去吗?” “唉,没去,可是即使去了,也没意思,好多朋友、同学,都随父母迁移走啦, 你也转学了,学校里,几乎找不到一个朋友了。” 娜达莎显得很可怜,弯腰把碎片收拾到一边。 我的心头像灌了铅,又沉又冷,说不出什么话来安慰她。 这时,老伊万又举起酒瓶凑向嘴唇,娜达莎绝望地叫道:“不,不要,你会醉 死的!” 老伊万不理她,继续灌酒。 我发现,在老伊万坐的沙发旁,有一架小巧的俄罗斯式手风琴,马上有了主意。 “伊万爷爷,这是你的手风琴吗?” “呜,当然,我在军队里就带着它。”老伊万的注意力果然转移了。 “那你会唱歌吗?” “当然,军人哪有不会唱歌的!哼,哼,傻小子。” “伊万爷爷,给我们奏一曲,唱一段吧。” 我怀着真诚的敬意恳求着。 老伊万看了看我,好像重新发现了已失落许久的珍贵东西,原本因酒醉而迷离 恍惚的眼神一点一点澄清了,坚定了。 终于,他放下了手中的酒瓶,弯腰取了手风琴,把背带分别挂在两个肩膀上, 用力拉了拉琴箱。 娜达莎趁老伊万不注意,悄悄拿走了酒瓶,顺手藏在书架后。 “找不准琴键啦,我老了。” “不,你不老,只是不要再喝酒。”我抓住时机,小心规劝。 “达,达达,不喝不喝。” “真的吗?”娜达莎惊喜地问。 “这是军人的承诺。” 老伊万说着站起身,活动了几下手指,挺起了胸,手风琴立刻响起了流畅的乐 音。 那声音,那旋律,我在小铺里不知听巴什卡哼唱了多少遍,知道那是俄罗斯古 老的民歌((草原》。 随着手风琴奏出的低沉的旋律,老伊万那粗重沙哑,但又打动人心的歌声响了 起来: 茫茫大草原 路途多遥远 有位马车夫 将死在草原 有位马车夫 将死在草原 …… 老伊万完全沉浸在歌声中,一时间抬起头,向远方望去。我和娜达莎静静地站 在他身边,凝神谛听。 一种无限的苍凉和悲怆,穿透了我的心,使我的每一根血管都在颤动,啊,在 这流传了几百年的俄罗斯悲歌里,该凝聚了多少血泪,该沉积了多少沧桑啊! 歌声戛然而止,老伊万跌坐在沙发里,无数大颗大颗的浑浊的泪珠,顺着他许 久没有梳理的乱蓬蓬的络腮胡须,向下滴落着…… 进入公办高小,学习非常紧张,因为要全力准备升中学的会考。那时,能升入 初中的人不多,考试很严格。好长时间,我没有时间到37号小楼去,甚至连到巴什 卡小铺去的机会都没有。 终于有一天,妈妈下班特别晚,来不及做饭,就让我到小铺去买点食物回来当 晚餐。 “巴什卡奶奶!”我进了小铺的门,还没等“当啷啷”的铃声停息,就问: “娜达莎好吗?” “好,很好。”巴什卡把我拉到身边,用厚厚的大手掌,抚摸着我后脑受伤的 地方,“这里还疼吗?” “不疼啦,全好了。”我故意用特别轻松的口气回答。 “好,好,好孩子。娜达莎也时常提起你,是你让老伊万不再酗酒,孩子,真 要谢谢你啊!” “哪里,我没做什么,那是伊万爷爷作出的军人的承诺。” “哦,对了,再过几天,就是圣诞节了。到时候,松花江上,会有庆祝圣诞的 冬泳,老伊万年年都会去游,今年也要参加。哈尔滨的俄罗斯人,大多都会到场, 你也来吧。” “嗯,就怕学校……” 看到我犹豫,巴什卡狡黠地眨眨眼,说:“娜达莎和我都会去。” “那好,我一定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