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出入意料的是,冬泳那天,不用我想方设法逃学,学校为了让学生们准备新年 晚会,竟例外地放了一下午假。 那天吃过午饭,我早早来到小铺,娜达莎果然在那里等我。巴什卡关上了小铺 的门,领着我们向松花江边走去。那里早已挤满了人,多数是俄罗斯人,但也有不 少中国人。人们都穿得厚实实的,甚至连脸都裹得严严的。巴什卡穿着“开司米” 呢绒衬里的灰鼠毛皮长大衣,头上裹着羊毛织的宽大的披肩,圆隆隆的。娜达莎穿 着一件北极雪兔毛皮短大衣,头上戴着同样毛皮的过耳女式帽,看上去就像来自北 极的白雪公主。最惹人注目的是,娜达莎和巴什卡都穿着一种被中国人称为“毡疙 瘩”的齐膝高的靴子。这靴子是用纯羊毛擀碾成的,有半寸厚,整个靴子没有缝口, 特别保暖,还防滑。这灰黄色的长靴,与她们的毛皮大衣搭配得非常巧妙,浑然一 体。 此时,松花江面早已结成厚厚的冰壳,冰面上还铺着软软的雪层。一眼望去, 天地都是白的,带着寒意,还有几许严酷和寂寥。 在江面快到中流的地方,早已有人凿开了一个长方形的冰泳池。这泳池宽约十 米,顺江展开,长约三十米。凿开冰面时的浮冰被人打捞上来,堆在不远处,形成 两座小小的冰山。说来也怪,夏天时,松花江的水,是浅黄色的,不那么澄清,也 不那么透明,可泳池内的滚滚流水,却是天青色的,而且像水晶一样闪耀光芒,碧 澈幽深。 下午两点钟左右,一队冬泳参加者,在圣·索菲亚教堂做完祈祷后,打着飘飞 的旗幡,向松花江上的泳池走来。老伊万走在队伍中。 娜达莎首先发现了老伊万,喊着:“在那里,老伊万在那里!” “别大惊小怪,他当然在那里!”巴什卡骄傲地说。 恰在这时,老伊万也发现了我们,挥着胳膊招呼我们过去。 娜达莎拽着巴什卡和我,挤开人群,向泳池靠近。终于,我们来到了泳池边, 老伊万的面前。 这天老伊万显得特别慈祥,面容庄重,他先拥抱了娜达莎,然后久久地拥抱着 巴什卡。巴什卡静静地伏在老伊万的怀里,过了好久好久,她挣开老伊万的双臂, 从自己的怀里抽出一瓶伏特加,用牙咬开瓶塞,递给老伊万。 “谢谢,谢谢你,我亲爱的。” 老伊万再次拥抱了巴什卡,然后把瓶口对准嘴巴,“咕咚咕咚”,一口气喝下 半瓶,剩下的,他没再交给巴什卡,而是扬起胳膊,将酒瓶扔到远远的雪地里。喝 完伏特加,老伊万迅速脱去厚厚的冬装棉鞋,交给巴什卡,身上只剩下一件短裤。 这时,冬泳池边人们已纷纷跳进水中,在江水里浮上潜下挥臂游动。老伊万来 到泳池上游铺着的牛毛毡垫上,站了一会儿,然后在胸前画了十字,突然大喊一声 :“瓦洛佳——我来啦——” 随着喊声,老伊万一纵身,跃人江水中。 也许是这喊声惊动了四周的人们,泳池边顿时变得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 紧紧地盯着泳池的水面。池中游水的人自动地靠在两侧。 一分钟,两分钟,五分钟…… 清碧幽深的水面,静静的,半点声息也没有。 “快潜水下去,找一找!”有人大叫。池中游水的人开始四下潜水搜寻。 十分钟,十五分钟,半个小时过去了。游水的人失去的热量太多,已经无法再 继续潜水寻找了,纷纷失望地上了岸。 巴什卡在人们紧张搜寻时,一言不发,只是默默地抱着老伊万的棉衣,站在老 伊万跳下去的地方。娜达莎像被冻僵一样,一动不动,站在巴什卡身旁。 “走吧,看来老伊万被江流冲走了,不能再生还了。” “回去吧,大婶,别再等了,江上太冷了。” “回家吧,回去吧。” 人们好心地劝说着。 “不,我要等,伊万会回来的,会回来的……” 人们终于散尽了,空旷的江面上,只剩下了巴什卡,娜达莎、我和听到消息赶 过来的妈妈。 天渐渐暗下来了,四周死一般寂静。 不知何时,又飘起了大雪。纷飞的白色的雪花,像一张张签着死亡通知的纸片, 慢悠悠地落入泳池的水上,立即融化、消失,变成与江流一样的不可捉摸的青黑色, 打着滚儿,涌进泳池下游那厚厚的冰层底下。 巴什卡就那么站在冰泳池上游边缘上,抱着老伊万的衣裤棉鞋,眼睛始终盯着 水面不动。 妈妈用她穿来的爸爸那件特别宽大的老羊皮军大衣,紧紧地把娜达莎和我搂在 怀里,还不时用手揉揉我们的脸,唯恐越来越冷的江风吹在我们身上,冻伤了我们。 雪花一层又一层地落在巴什卡身上,慢慢地,巴什卡变成了雪人,很像很像我 们曾在小铺前堆起的那个雪人。我想起那时巴什卡说过的话,今晚恰好是圣诞夜, 这巴什卡雪人是不是也会走遍大地河流,走到遥远的西伯利亚,走到荒凉的黑龙江 人海口,找到她的瓦洛佳,她的尼娜,找到她亲爱的老伊万…… 看过那则公证处的公告,我迟疑良久,终于拿起桌上的电话,接通了公证处办 公室。我告诉公证员,我当年是巴什卡一家的朋友,但失去联络多年。如果有巴什 卡的继承人与他们联系,请通知我一声,我很想见见巴什卡的后人。公证员郑重地 应允了。此后,我天天期待着公证处的来电,但日复一日,杳无声息。 当年,老伊万离开人世后不到半年,我们家就搬离了哈尔滨。爸爸调到大西北 兰州去工作,妈妈的工作也随着调动了。我们动身那天,巴什卡锁上了小铺的门, 和娜达莎一起来到火车站月台,为我们送行。 火车就要开动了,巴什卡与妈妈爸爸和我一一拥抱告别。娜达莎来到我面前, 毫无顾忌地张开双臂,我也同样大胆地敞开怀抱,与娜达莎拥抱在一起。我们就这 样一言不发地拥抱着,仿佛整个世界都在我们身边退隐了,融化了,消失了…… 离开哈尔滨后,我曾多次寄信给娜达莎,开始时寄往俄侨一小,后来寄往沙曼 街37号,都没有回音。到最后几年,我还试着往没有街牌号码的巴什卡小铺寄过信, 但同样如石沉大海。 就这样一直到1963年,我考大学,考回了哈尔滨工业大学。回到哈尔滨,到学 校报到,安顿了行李之后,我马上赶往道里中央大街。 我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沿着中央大街,往松花江方向走,每走一步,都期望 再走一步就会突然看见巴什卡小铺,那兀然立在街头的木头小屋,那许多年一直藏 在我心头的木头小屋。但是,街道依旧,鱼鳞般的石头马路依旧,独独没了巴什卡 小铺。那本属童话的木头小屋,消失了,消失得无影无踪。 从那时起,我不断地搜寻有关娜达莎和巴什卡的消息。无意中,从铁路医院方 面得知,我走后不久,市内的俄侨学校因老师、学生锐减,陆续停办了。娜达莎不 愿辍学,和巴什卡商议后,随最后一批迁移的俄侨,移民澳大利亚了。因为凑不足 两人的路费,巴什卡留在了哈尔滨。据说,直到1959年,人们到中央大街散步,还 会到街边的巴什卡小铺,买点俄式食品。但到1960年,就在那场突如其来的大饥馑 袭来的冬天,昨天还立在街头的巴什卡小铺,一夜之间就不见了,就像那里从来就 空无一物一样。沙曼街37号前后门都被封闭着,变成了幽禁城堡。至于巴什卡,无 人知道她的下落。 我耐心地等到六个月期满,再次给那位公证员打了电话。他告诉我,这期间没 有任何人与公证处联系,遗产已依法处理,不久就要拆掉。巴什卡死时,没有火化, 而是按照俄侨习俗,安葬在东郊俄侨公墓中了。 我找到了巴什卡·伊万诺芙娜的墓,那是在公墓边缘的一座简朴的石墓,石碑 上刻着巴什卡的名字。我在墓碑前放了一束鲜花,还有我用一块大大的橡树结节, 凭着记忆,雕刻的巴什卡小铺模型。 五月的春风,柔柔地吹抚着墓碑下刚刚从土里钻出的小草,我希望这些小草, 快快长,长高了,环绕着,遮蔽着那橡木巴什卡小屋,保护着它,不再被任何风雨 所伤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