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我对北京新买的这套房子注入的心血太多了,用写几部电视剧的稿费将它买下, 几乎耗干了我的全部精力,耗尽了我大部分存款。北京的房价,天方夜谭般的没谱, 不敢再等了,越等越高。我买的房子不大,但是正南正北,规矩齐整,位置在四环 以内,面对公园,谁看了谁都说值,因为北京四环以内的房子实在是不多了。接下 来是装修,从水电线路走向,地砖选样铺设,壁纸花色搭配,地板质地筛选,无不 浸透着心劲儿,也无不浸透着斗争。 买房难,装修更难。 跟西安单位同事谈及我正在搞装修,并且是异地北京的装修,同事们无一不露 出同情神色,仿佛我是掉进了深深的泥沼,仿佛我是损失了数百万钞票,总之,我 是马上要经历一场浩劫的倒霉蛋。 我们单位的会计胖妮,老想减肥,每天不吃饭,光喝菜汁,疾走四小时,全家 的衣裳由机洗改手洗,由她承包,十二层楼梯,硬是不坐电梯,一层一层地爬,以 图去掉脂肪。这样一个月下来,增肥三公斤,差点没晕过去。去年装修三个月,起 早摸黑战斗在工地,跟卖主斗,跟装修队斗,跟材料斗,跟钱斗,跟爱人斗,跟自 己斗,装修完毕,减肥五公斤,装修虽不满意,却意外获得了魔鬼身材。歪打正着。 老张去年冬天装修,还没竣工,他和老婆就双双住进医院,原来成天泡在现场, 在有害气体中监工,开始没什么,后来是咳嗽、发烧,感冒症状,紧接着肺出毛病 了,接着是眼睛,是皮肤……材料再环保、辅料再达标,架不住它们集中到一块儿, 这就变本加厉了。 有人劝我,您别亲自干了,让儿子出马,大小伙子比您不强? 我说,儿子正在准备“托福”考试,忙得家也回不来。 他们说,您老伴呢,这应该是老爷们儿操持的事儿。 我说老伴在日本教书,十几年了,连中国小白菜多少钱一斤也不知道,让他用 鬼子话教汉语行,让他到建材市场买砖,那就是瞎掰。 大伙建议我找装修公司,全包,自个儿不往里掺和,省心。 我说,我自个儿的房子我不掺和,全让人家掺和,到最后是我住还是人家住? 单位人说,得嘞,您愿意干您就干,反正您也该休息了。 大家说的“休息”,是“退休”的含蓄说法,凡是临近退休的,对这个词都比 较敏感,嘴上说看得开,退就退,巴不得歇歇,其实心里头岂止是留恋,还有不服 气的因素存在,小猴崽子们,世界终于是你们的啦,折腾吧,比起我你们差远啦! 当然嘴上不能这么说,嘴上的话冠冕堂皇,得说“革命的接力棒”、“历史的重任”、 “长江后浪推前浪”什么的,让人听着好像十年前就盼着交班呢,那一个心甘情愿, 那一个自自然然。 我差五个月六十岁,很快就该“自自然然”了。 装修房子不比买房容易,因了我的执着,因了我的不退缩、不将就,因了我的 严格、独特,因了我的不苟言笑,让参与装修的各路人马对我大伤脑筋,纷纷举手 投降。金丝镶嵌厂的人说,这老太太惹不起,厉害,就是慈禧六十大寿装修长春官, 也没这么挑剔吧。谁敢跟她叫板哪,她说什么就依了她吧,否则在报纸上给咱们写 一篇“欺负老太太”什么的,咱们都不得好儿。 身在北京的人不会理解我,北京的家是残存在我心深处可望不可即的情愫,敏 感、柔软、脆弱,永远的怕人提及。离家四十多年,人有了太多的改变,不变的唯 有这情。 六十岁回归故里,六十岁的家应该称心如意,六十岁的生日应该有特殊意义。 我的六十岁! 火车通过罗敷车站,并没减速,站牌一闪而过。我趴在车窗上使劲地朝外张望, 外面很黑,远处有几点灯光,近处是高耸的华山,火车从华山脚下通过,发出轰轰 回声。罗敷北面不远有农场,我在那儿干过不短时间。说是走“五七”道路,实则 是把政治、生活上有问题的人从国防工厂剔出来送到这里,劳动改造。当年在农场 结识了一批朋友,后来都散了,各奔了东西,再无联络。我还记得,到最后,所有 问题人员都回去了,我幼稚地认为自己也能过关,但最终我还是炸药包一样爆炸了 ——第二次外调的结论很扎实,我是叶赫那拉家族一员,亲族几乎全部被关押,父 亲系满清遗老,在革命的风暴来临之际,畏罪自杀,自绝于人民。我的兄长中有国 民党、三青团,姐妹中有蓝衣社、资本家太太……在我责令被上缴的日记本上,专 案组查到了“回望故乡泪双垂”的诗句,我的故乡是哪儿,是北京,无产阶级群众 将那里称为“祖国的心脏”、“革命的象征”,我却望着“革命的心脏”泪双垂, 这样一上纲我不是反革命也是反革命了。循名则实,抓到了我的老祖宗,抓到了紫 禁城里,几乎他们的所有罪过都由我背着了,我成了一条“大鱼”。 我被拉着巡回批斗,不光是本单位批,还有附近的单位来借,人们不是看反革 命,是看“皇姑”,我在台上低头从眼缝里看着那些满含兴趣的观众,哪里是开批 斗会,分明是在看《打金枝》,这个“金枝”虽没有戏台上风冠霞帔的金枝好看, 但在只有样板戏填充艺术舞台的时代也是很不错,很有看头的。“上台”前,我被 专政队队员看守着,蹲在后台的一个角落里,不许乱说乱动。有人溜进来,近距离 看猴一样围着我看,众人的目光肆无忌惮,毫无顾忌,那样的眼神,在以后几十年 的生涯里,我再没遇到过,非常的独特。人们围着我议论着: 敢情这就是皇姑呀,啧啧,眼睛小了点儿,头发也稀,脸……不白。 手指头葱秆似的,干不了什么活。 有太监伺候着,什么也不用她干。 她跟皇上是什么关系? 一个老太太在我的手上掐了一把,不知出自什么目的。 一个汉子,伸手在我脸上拧了个麻花,说,落架的凤凰不如鸡,鸡还能下蛋呢, 这个连鸡也不如。 有人接上说,你难保她不会下蛋? 汉子说,你先试试! 有人在后头趁势摸我的臀,有人抡开巴掌抽了我一个嘴巴,抽得我眼冒金星。 有人不知从哪儿提来半桶泔水,醍醐灌顶,从上面淋下来,霎时我的面目皆非。懵 懂中听谁说泔水可惜了。 队员们出来干涉了,将我与观众隔离开来,岂不知,纷乱中,某队员在我的胸 部狠狠抓了两把…… 忍着,都得忍着。 何处路最难,最难在长安。 批判发言更离谱,有人振振有词地站在我旁边念稿: 她爷见过皇上的面,她婆和娘娘吃过饭。 她大穿的是黄马褂,她娘着的是绫罗缎。 出门不走她坐软轿,累了捶背有丫鬟。 吃饭端的是玉石碗,尿盆子上镶的是五彩蓝。 下头喝彩一片,原来发言者表演的是秦腔《教学》的段子。 哪儿跟哪儿啊!整个一个大乱仗。就是乱仗也得有敌人,“敌人”就是我。 夜深人静难以人眠,从农场的土窗远远望着火车从华山脚下驶过,长长的闪亮 的窗户在夜色中移动着,那是42次进京列车,回家的车,一天一夜的路程,该是不 远。 听说大后天还有一场批斗会,那边已经用架子车后挡做好了牌子,准备好了朝 我脸上抹的墨汁…… 进京的火车过去了,山根再没有火车走过,窗外的罗敷河无声地流淌着,夜深 了。罗敷亦是一介女子,不为权势所动,面对华州太守的要挟,“乃弹筝,作陌上 歌以自明”。我不如罗敷,没有“自明”的勇气,我是个懦弱的人,这种懦弱大概 自我的祖上便作为一种基因,种植在我的血液中了。脖子上挂牌子是很可怕的,那 铁丝会深深嵌入肉里,更可怕的是推来搡去中的侮辱,那些突如其来的一个又一个 “别出心裁”……我的耐受能力是有限的,比起家族里的其他人,比起我的兄弟姐 妹,我可能是最窝囊的一个。 我跪在土屋的地上,朝着北京方向磕了三个头。 不批斗的时候我得参加劳动,断没有歇着的道理。第二天的任务是收麦,跟着 联合收割机在大田里干活。拖拉机拉着收割机巡洋舰般在麦田里勇往直前,旁边大 卡车紧紧相跟,割下的麦子经过脱粒,哗哗地流到卡车的车斗里。我的任务是在收 割机后头的麦草车集草,麦草集满一车将车后的围栏一抽,草垛就方方正正拖到了 地上。集草是最累的活,吃土、暴晒、颠簸、费力,草车边上有仅能站一人的木板, 人便演杂技一样地在上面随着收割机的转动而转动,随着草车的颠簸而颠簸。收割 机在田里转了一圈又一圈,转了几圈我便窥出,在拐弯的时候草车和卡车会转成直 角,这时候我只要轻轻一跳,进入后车轮子是顺理成章的事。 这是一条最近、最便捷的回家之路,人们会以为我是不小心从草车上掉下去而 发生的意外,没有“自绝于人民”的罪名,不会给尚存的叶家人添麻烦。 天衣无缝。 车在田里转,我的思路也在转,并不是胆怯,而是留恋,对故乡的留恋,对家 的留恋,对往事的留恋,对生命的留恋,而这一切都将结束于轻轻一跳,结束于短 短的几秒钟。车声辚辚,像是在召唤,像是在催促,恍惚间我看见了站在四合院台 阶上的父母亲,他们没有表情地看着我,我急着要奔他们而去,扑入他们的怀中, 哭诉我的委屈…… 我的灵魂已经出壳。 怎么下去的不知道,我的脊背明显地感到了车轮的压力,继而是腿的奇怪姿势, 它竟然翻过来了。卡车司机面色苍白地跳下车来,用手推我,拖拉机手也下车了, 把我往外拽…… 我觉得很舒服。我知道,我得到了解脱。 醒来的时候在医院,腿上打着石膏,高高地吊着,卡车司机和拖拉机手陪在床 边,我在跳下去的时候,他们同时踩了刹车,他们的刹车不是为了我,是麦田割到 中心,车子转不开了,剩下的方块得用镰刀操作。他们不住地检讨,说是车刹得太 猛,让我掉下去了。 在人的一生中,会有许多说不清的奇妙时刻,这种时刻注定要发生在某一天, 某一小时,某一秒钟,但是它决定性的影响却是超越时间的。侥幸的我让两个无辜 人承担了责任,这个秘密我没有勇气说破,一直到今天。 罗敷的灯光渐渐远去,在软卧车厢里,在柔和灯光的罩护下,这条移动的长龙 沿着华山东去,我是闪亮移动中的一员。我看到了,罗敷河畔,夜色中,我望着这 趟车的绝望的眼神。那眼神停滞在时空的某一点上,永远存在,不能消逝。 脸上有凉凉的东西,是眼泪。从被人从车底下拽出那一刻以后,我再没有流过 眼泪,往后的经历一变再变,往后的境遇一改再改,过了春天,过了秋天,时间将 一切都带走了,只留下了平淡。曾经无数次地经过这个地方,都是一晃而过,唯独 今天…… 并不是简单的流泪,是一种与以往相对而视的会意,一种曾经沧海的开阔,毕 竟这里是我的另一个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