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对面铺上的呼噜让我难以入睡,电视画面上帕维尔特和米拉达的一遍遍重复打 斗让我觉得滑稽,空调停了,灯光下细看玫瑰的花露竟然是假的,连那花朵也是仿 真。嵌金丝的靠背是化纤质地,与皮肤接触,十分地不舒服。米黄的地毯亦是化纤, 不知哪位在上面留下了茶迹和烟洞。杂志上的车模美女笑得有些嗳昧,火车杂志登 汽车的广告,难免有跨行赚钱的嫌疑。将电视换了几个频道,不是没来由的武打就 是骑着扫帚满天飞的虚无,让人烦乱。 我回忆自己的心情是什么时候开始发生变化的,罗敷以后,大概是潼关,是火 车即将离开陕西的时候,为什么变的,是因为某位老陕,在隔壁包厢里哼唱“有为 王打坐在长安地面”,那唱实在不高明,野调无腔,完全是依着他的性情胡扯,让 人听了忍俊不禁。真希望他继续唱下去,却戛然而止,没了声音。我想,今后再听 不到这样随性而起的秦腔了,也难见文联那些狗皮袜子没反正的同事们了,更难见 挂职九年,周至农村那些火热的乡党了,曾经是文学陕军中的一员骁将,今日却不 辞而别,做了逃兵。离开的时候我没告诉任何人,在办理退休手续的同时,我就买 好了219 次火车票。回家,对我来说是归心似箭,是迫不及待!窗外,关林一闪而 过,关公的陵墓,无数次的来过,陕西那些平日司空见惯的大土冢——沉睡着的帝 王将相们,也曾无数次地在夕阳中凭吊,在细雨中拜谒,他们带着我一次次地走进 秦、汉、唐的细部,走进历史的皱褶,在书里躺着的历史在西安是站起来的。曾经 跟他们达成一种写作的默契,将他们作为巨石般的靠山。如今在靠山们默默地注视 下,我竟然头也不回地毅然离去,有些薄情,有些负义,有些自私和卑鄙。真正的 相知是精神方面的感应,四十多年,我与这片地域已经连成了一体。杂乱中一阵迷 失,有种撕裂的痛。 什么时候睡着的,不知道。 早晨,火车先驶入一片高耸的楼宇,接着才缓缓进入北京西客站。站台上有接 客的,有戴着红帽拉行李的,与老旧的北京站相比,多了仓促的辉煌,多了霸道的 大而无当,我不喜欢这个火车站。试想,这趟火车如果能停靠在老车站,对我将是 一个极度的完美,我毕竟是从那个车站出发的。 站台上不会有接我的人,我的目光也从不在那些翘首企盼的男女身上停留,离 开北京四十多年,没有一次有人在车站等我。我当然也不有此奢望,在叶家,我是 老小…… 说从来没被人接过也有点儿亏心,有过那么一回,是给北京人艺写话剧《全家 福》,人艺领导让院里的编剧王梓夫来接站。我没见过王梓夫,但是读过他的小说, 京腔京韵写京东的,是个不错的京味儿作家。想的是我们得设计个接头“暗号”什 么的,免得错过了,结果他说不用,他一眼就能把我认出来。那次,王梓夫一直接 到了站台上,果然一眼就认出我了,他接过我的行李,我空着手跟在他的后边走。 被人接的感觉真好,如果前头拽着拉杆箱子的是叶家的兄弟,那我将是一个多么幸 福的老妹妹。想到这儿,眼圈就有点儿红,偏巧王梓夫一回头,不解地看着我,我 换了副轻松的口气说,我到北京第一次有人接,有回娘家的感觉。 王梓夫说,北京人艺就是你的娘家,就住我们人艺的楼上吧! 王梓夫是客气,但就是几句应酬,也让我的心里充满暖意,感觉中连北京春天 那呼啸的大风也变得柔顺了许多。 现在王梓夫退休了,话剧《全家福》也演出了一百场。 再回北京,依旧是独来独往,潇洒得厉害。 对面年轻的夫妇没打招呼竟自走了,细想想,自始至终他们没跟我说过一句话。 萍水相逢,谁不想简单,谁不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不是也没跟人家说话吗?在 单元房里住着,十几年,邻居姓甚名谁不是也不知道吗,社会发展到这一步,大概 就是如此。 我最后一个走出了车厢,带着随身一个小手提包,其余大件行李头几天已经托 运回北京。手提包是开会发的,上面有“陕西某某会”字样,样子有些土,但是实 惠。一切都是轻车熟路,出站上电梯过天桥,到马路对面的“永和豆浆”吃两根刚 出锅的油条,喝一碗滚烫的豆浆,吃饱喝足朝北步行一站路,到军事博物馆下地铁, 再从东直门钻出来,做132 路汽车回家。 买房、装修,无数次的往返,已经让我对这条线路熟悉得如同回我从前的家。 今天的回家有特殊意义,我放弃了地铁,返回南边的汽车站,先坐1 路,过西 单、六部口、天安门、王府井,到东单倒106 路无轨,走灯市口,东西、十条、北 新桥,都是我小时熟悉的地方,也都是我写小说演义出故事的地方,我要告诉它们, 耗子丫丫回来了! “耗子丫丫”,是父亲的昵称,本来就叫“丫丫”,小时候馋,爱偷嘴,爱吃 零食,别处都可以闲着,嘴不能闲着。有一回,有人送了父亲两斤牛肉干,母亲知 道我的毛病,踩着凳子将它们高高地搁在立柜顶上。这点小伎俩能挡住我吗,母亲 转身出门,我蹬着桌子就上了落地罩。这里我顺带着给读者们说说什么是落地罩, 落地罩是房屋间的硬木雕花隔断,它不是隔扇,隔扇有门,关严了是两间屋子,落 地罩是通透的,一个隔断的象征而已。我们家的落地罩雕的花饰是“松鼠葡萄”, 十八只小松鼠藏匿于结满葡萄的藤蔓里,“十八只”,我敢说这个数字只有我知道, 因为我一只一只仔细找过,数过,连藏在叶子后头只露一条尾巴的也没落下,我们 家没有谁有这工夫和闲心,我有,所以我知道。对“松鼠葡萄”熟悉的另一个原因 是每当腊月二十四,扫房,清扫落地罩的任务便归了我,那些雕刻出来的大窟窿小 眼睛,只有我的小手指头裹着抹布才能伸进去,女佣刘妈倒是能干,她干不了这个。 擦拭落地罩的代价不菲,厨子莫姜得单独给我做一碗红烧肘子吃,这肘子只归我一 人所有,别人谁也不许动,老三死乞白赖地跟我要,鼻子都快沾着肘子汤了,我说, 去! 他就得乖乖儿地去! 莫姜的肘子烧得好,有御膳房味道,她的老伴当过御膳房的大厨,她是她老伴 调教出来的。莫姜说过,西太后最爱吃红烧肘子,要烯而烂,文火煨六个钟头,才 能绵软人味。莫姜的肘子夹在西口老刘打的芝麻烧饼里,那是一绝,谁见了谁得投 降。今年夏天的时候,故宫博物院请几个作家到宫里赏月亮,在御膳房吃的菜肴中 有红烧肘子,作家雷达向我推荐,说好吃。我尝了一口,果然不错,老味依然,让 我想起了家厨莫姜的手艺。一块儿吃饭的莫言说肘子咸了,我说夹烧饼正好,可惜, 那天没有老刘的芝麻烧饼。 回过头来接着说偷牛肉干的事,我蹬着“松鼠葡萄”攀得挺高,我们家的大猫 黄黄儿伸着脑袋惊异地看着我,它大概奇怪,它那一身辗转腾挪的轻功什么时候落 到了我身上。我一只手拽着葡萄藤蔓,腾出一只手去够肉干,一伸手,离柜顶还差 一截子,这早有所料,我取来厨房的铲子,只那么一捅,柜上的纸包就破了,铲出 三五块肉干赶紧下来,见好就收。刚把肉干填进嘴里,刘妈就进来了,这个小老妈 儿,鬼精,我干什么她都盯着我。嘴里有肉,我不敢说话也不敢嚼,瞪眼看着她, 她也看着我,厉声问,你干什么哪? 我朝她做了个斗鸡眼,一个箭步蹿出去了。听见刘妈在后头说,有病! 刘妈快走了,她是安徽桐城人,是我的第二个母亲嫁过来时带过来的,其实她 安徽的老家没人了,她回去是投靠外甥,外甥算什么亲戚呢,还不是寄人篱下,所 以刘妈的心情就很不好,见了我动辄便训,好像我是叶家最糟糕、最不算人的一个。 刘妈不敢骂老七,见了老七老赔着笑脸,仿佛老七是玉皇大帝的亲儿子。老七是我 第二个母亲生的,刘妈忠于二娘,顺带着也忠于老七,老七要说养她一辈子她准保 留下,可惜老七当不了我父母的家,老七连自己的饭辙还没地方找昵。 牛肉干三块五块地消失,分享者不光是我,还有黄黄儿和巴儿狗阿莉,一段时 间它们俩整天跟着我跑,一看见我上桌子爬落地罩,都高兴得蹦高。纸包越捅越深, 终于有一天,我那把铲子够不着了,非但够不着,连铲子也拿不下来了。 那天我和黄黄儿们在厨房看莫姜杀鳖,母亲来了,问柜顶的牛肉干怎没了,我 说八成是黄黄儿干的,这时黄黄儿用无辜的眼睛看着我,阿莉的尾巴也夹起来了, 偷偷想往外溜。母亲从背后拿出铲子说,黄黄儿还会使铲子吗? 我无言,莫姜说她的铲子丢了有些日子了,原来在柜子顶上。莫不是被耗子拉 了去? 我说,可不,落地罩上有十八只耗子哪! 我的狡辩给我招来了一顿掸把子,不是莫姜拦着那根掸子棍非折了不可。看我 挨打,刘妈还在旁边添油加醋,说那天在立柜跟前看见我翻白眼就料定没什么好事 …… 十八只耗子偷牛肉干,让我落下了“耗子丫丫”的名号,自此叶家人叫我“丫 丫”的时候,前边必定冠以“耗子”称谓,使我的名字像日本人一样地冗长。 想起小时候的淘气,想起耗子丫丫的小名,让我不自觉地露出了笑意。挨打的 温馨,偷嘴的惬意,酿造成家的温暖,刻录成记忆的光碟,拿出来,永远新鲜如昨。 猛然间有人推了我一把,一个男的大声说,说你哪,多少遍了,装听不见,给老太 太让座! 有女的搭茬说,还戴着眼镜呢,什么素质? 我扭头一看,才发现身边站着个提塑料袋的老太太。老太太无疑是赶早市的, 西红柿、黄瓜之外,还有一张顶着花白头发的脸。我惶恐不安地站起来,解释说在 想事情,没听见,对不起。花白头发坐了,冷冷地应酬性地说了个谢字。男的依旧 不依不饶说,想事情,理由多充足啊,真会编,北京的好风气硬是让这些外地人给 破坏了。 女的戳了男的一下说,二十年前你也是外地人。 男的说,咱觉悟高。 花白头发在座位上说,您看满大街乌泱乌泱的人,都是外地的,过春节都回去 了,北京大街上见不着几个人儿,那才是真正的北京人。 男的说,可不是。 我将手里“陕西某某会”的提兜字面朝了里。我不知道,这大公交车里,外地 人究竟有几多? 看那花白头发,年纪未必有我大,当然不能问年纪,刚才已经是大失礼,给 “外地人”大丢面子了。看来花白头发和男的已经结成了同盟,将一腔感激不是给 了让座的我,而是给了让我起来的男的。可我实在咽不下这口气,笑着对花白头发 说,这位大姐,我可是地地道道北京人,我们家从顺治那会儿就住在北京了。 花白头发说,我们没说您,您可别多心哪。 犯不着刚下火车就跟北京人置气,北京的贫老太太还见得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