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站在新房门前,将钥匙插进锁孔,“啪”的一声,一刹那,心里还真有点儿激 动,尽管三个月前我才离开这里,但那是装修,不能算是正式回家,现在是提着包 正儿八经地回来了。 多少次,梦寐以求地回家,想的是推开房门,父亲在八仙桌旁边坐着,喝着他 不变的茉莉双熏,眯着眼睛哼着《逍遥津》;桌后的条案上有粉彩的帽架,墙上是 祖父画的西山山水,两边是父亲写的对联“丹霞出明月,和风动溪流”;母亲会从 套间赶过来,穿着毛格子的夹旗袍,梳着元宝髻,穿过“松鼠葡萄”的落地罩,伸 开臂弯将她的老闺女抱住;我会坐在鼓凳上,向父母细说分别以后几十年的喜怒哀 乐,我会号啕,母亲也会跟着掉眼泪,老七呢,他只能站在一边搓手,低着头不言 语。莫姜会适时地出现,请示母亲给我做什么吃的。母亲会说,这还用问,上马饺 子下马面,先给耗子丫丫做碗汤面,垫补垫补;莫姜的汤面可不是一般的汤面,那 是鸡汤、冬笋、蘑菇、香菜、葱花,外带卧鸡子儿的龙须面,吃了一碗绝不会说够 的;我还会被安置在东屋我的老住处,临窗是曾祖留下的书案,我曾经奇怪书案的 两侧为何是弧形,父亲说是为了看卷轴方便,北墙是张雕着牡丹的罗汉床,在叶家, 失去了罗汉床的意义,变作了我的卧榻…… 推开房门,一股装修的气息扑面而来,没有父亲,没有母亲,没有莫姜也没有 老七,那都是梦。 迎门照旧是条案,是八仙桌,榆木的,产自京南的金丝镶嵌厂。条案上是来自 潘家园瓷器摊上的两个粉彩将军罐,墙上是恭亲王孙子溥儒的书法《蝶恋花》。溥 儒是中国有名的画家、书法家,他的字清瘦潇洒,他的画雍雅细致,加之身份所致, 一直是一字难求。溥儒解放后客居台湾,最后死在台湾,老四是他的学生,真正磕 了头的学生,拜师地点就在我们家堂屋,当着我父亲的面,一丝不苟地磕。溥儒这 个名字知道的人不多,但是说起王孙画家溥心畲来,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溥儒 跟我父亲走得近,经常到我们家来,北平解放前夕,曾劝我父亲跟他一块儿到台湾 去。我父亲因为有一大家子人,又贪恋北京的吃食和文化,没有走。听说溥儒到台 湾以后,宋美龄要跟他学画,他坚持拜师就得磕头,宋美龄碍于总统夫人身份,不 肯屈尊,就没有学成。溥儒的弦子拉得好,曲子词也填得好,老四跟我说过,有一 天他到船板胡同的肃王府去串门,看见他的老师溥儒在那儿弹弦子,调寄《蝶恋花 》,弹得好极了。家里也有溥儒的字画,这些东西在“文革”时被我和老七关起院 门偷偷烧了,父亲不忍看,躲在套间不出来。同时化作庄周之蝶的还有徐悲鸿和齐 白石的画作,他们都是父亲在北平艺专的同事。 眼下我墙上这幅字并不是溥儒的真迹,是台湾作家林慧芬送给我的仿制品,台 湾人可以将字画做得乱真,糊裱装框,能哄外行。林慧芬对我一向称“姑奶奶”, 我闹不清她这辈儿是怎么排的。她送了王孙画家的“字”,并且找人亲自替我挂在 八仙桌和条案上头,没有谁不把它当真迹对待,就像我身上那些假首饰似的,没人 认为是假的。 把包一扔,坐下来我开始寻思回家的第一顿饭吃什么,自然是面,懒得做,门 缝有塞进来的小广告,内中叫外卖的单子不少,挑了一张花哨的,打电话让给送一 碗热汤面来。不敢奢望什么鸡汤、冬笋和小蘑菇,热的就好。对方在电话里很干脆 地说,一碗面不送。 我说再加一个西红柿炒鸡蛋。对方说,那也不送。 我说要不再添一个蘑菇青菜。对方不耐烦地说,不送! 我说,不是外卖吗,多少你们才送?满汉全席才送吗? 对方说,满汉全席你吃得起吗? 整个反了,卖方是爷,买方是孙子。这就是北京! 也是,一碗面让人家送,怎么送啊! 得了,泡方便面吧。 后天是我的生日,我得想想该请谁,既是过生日也是烘房,饭必须在家里吃, 得人多,得热闹,得乱哄哄。后天是星期一,虽说是重阳节,可各单位没有放假的 意思。这事还有点儿麻烦。 首先在亲属里找: 亲属中最亲的应该是丈夫和儿子了,丈夫早晨来过电话,从日本名古屋打来的, 首先预祝我后天生日快乐,接着说他回不来了,本来是九月就可以退休回北京,可 是又接到一所私立大学的聘书,这样一来,他在那边就得干到七十岁了,这就意味 着我还得一个人在这边单打独斗地过五年,至于五年后他回不回,还在模棱两可之 中。他让我别失望,说是给我购买了生日礼物——一瓶法国白葡萄酒,待来年寒假 回来探亲给我带来。 我对他的白葡萄酒表示了衷心感谢。 儿子说后天考试,根本过不来,考试完了他们单位让他到阿联酋出差,这些日 子他的工作积了一大堆,除非辞职,否则他离不开。儿子的前程比过生日、比烘房 子重要,我不能强求。儿子说,他在网上订了六十朵鲜花,让花店后天给我送来。 我问是什么花,他说是黄菊花。我说菊花是送给死人的,他说白菊花是,黄菊花不 是,他在网上查了,九月又叫“菊月”,是菊花盛开的日子,我生在农历九月自然 是送菊花最合适。“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戴黄金甲”,辉煌又壮观,哪里有一 点儿“死”的意思。我说,去你的菊花,去你的黄金甲,去你妈的屄! 他说,好好儿的,老太太怎么骂开人了,我又没说什么,您可是在自个儿骂自 个儿哪。 一瓶白葡萄酒,六十朵黄菊花,让我说什么好? 家人指不上,只好在娘家人里找,住在老年公寓的五姐年初走了,有遗嘱,埋 在紫阳婆家的坟地里,其余的手足有的埋入祖坟,变作了平展的大马路,有的被装 在盒子里,蜷缩在殡仪馆的小格子内,等待后人手头宽裕了给寻找墓地。活着的唯 有老七,我给老七打电话,告诉他我回来的话,他在电话那头说了些什么,我没听 清,侄女青青接过电话说她爸爸几年不下楼,我过生日肯定来不了,但是让我放心, 后天她一大早就过来,帮着我操持饭,接待客人。说她爸爸说了,将他做的一坛子 糖醋白菜带过来,说找不到饂馞(一种蜜饯的小红果),是用山楂糕替代的,味道 虽然差,但是看着还鲜亮。糖醋白菜是老七这辈子唯一的拿手菜,把白菜心过一下 热水,用白糖拌了,装入白瓷坛子,撒上红饂馞,摆上绿香菜,放在阴凉处,三天 后就可拿出来吃了。红白绿,清爽甘甜,是饭桌上一道不错的点缀。这个菜看似简 单,但我一次也没成功过,那些白菜心,不是烂了就是生的,关键是白菜过水的温 度掌握不好,坛子搁的地方不合适。后天老七不能来,派他的糖醋白菜和女儿做代 表,也是尽了当哥哥的心意。 幸亏还有这么一个姓叶的娘家侄女! 放下电话,我对着电视愣了半天神,电视里在播放牙膏广告,一个光嫩漂亮的 老玉米,在阳光下一闪一闪的,暗含着牙齿的齐整、坚固,然而我心中的老玉米则 已经残缺破烂,被啃噬得七扭八歪,老玉米上只剩下两颗粒,一颗是我,一颗是老 七。 两颗摇摇欲坠的玉米粒儿不知还能坚持多久。 朋友应该是有的,我一向在外地,北京深交的朋友没几个,文学界的、出版界 的、报社的、文艺团体的,他们经常浸泡在各种邀请,各种饭局之中,已经把吃饭 应酬当作了负担,还有心思为我分神么? 硬着头皮给几位打了电话,甲说,……礼拜一呀……事儿最多……不能改作礼 拜六吗? 我说,我妈就是这天生的我,怨老人家并没有憋了五天才让我出来。 甲说,那当然,那当然,六十是个整数,一个人一辈子就过一回六十。 我说,你就能断定我过不了第二个六十大寿? 甲说,能,能,一定能!等您一百二十的时候我一定参与。 我说,小甲你别憋坏,报一百二十往医院抬我的时候少不了你! 给乙打电话,乙提出到附近饭店去吃,说,现在已经没有谁还在家里请客了, 这种上世纪八十年代的作风早不时兴了。当然,你们陕西农村或许还兴在家吃饭, 在院子里一摆几桌,鸡鸭鱼肉,炸炒炖烧,满嘴流油,讲的是酒足饭饱 我说,老乙这话是怎么说呢,你不也是跟我一样,在陕西延安刘家河公社摸爬 滚打了好几年吗,偷鸡摸狗拔蒜苗的事也没少干,才回城几年哪,就“你们陕西, 你们陕西”的了。这饭一定得在家吃,我带来了陕北的黄糜子面,做炸糕,我记得 这是你最爱吃的。 乙说糜子面炸糕北京的陕北饭馆里随时可以吃到,不是什么稀罕物了。我说, 不稀罕你也得来! 给丙打电话,丙说回来是大事,就跟香港回归,文姬归汉似的,得好好热闹一 下,这事不用我操办,应该交给他让朋友们一起操办,找个空旷的农家乐,放百十 筒花,点十几挂鞭,喝他个一醉方休。我说,您改日再一醉方休吧,后天十点必须 到我家来,下刀子也得来。 丙说,要去你必须给我做一盘地道的西安凉皮,北京街上卖的西安凉皮味道不 正。 我说,做凉皮容易,只要你来。 一通电话打下来,朋友中,百分之九十不能来,不是在外地就是有会,后来我 索性将北京熟人的电话挨个儿打,能来的只有小丁。小丁是做防腐木架子的小老板, 福建人,我装修阳台给我做花架子的。 应了那句话,该来的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