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星期一,刚刚起床,就有人敲门,打开门迎面是一大抱红玫瑰,几乎看不到送 花人的脸。送花小伙说客户要求早晨七点以前必须把花送到,所以我得签字证明。 我一看表,六点五十九分。小伙说,您家的表快了,我手机上的表刚刚六点半。 我笑笑,在上头签了时间和名字。小伙说,六十朵玫瑰,怎不送九十九朵呢! 我说,是我儿子送给我六十岁的生日祝福,我离九十九还差一截子呢。你那《 九十九朵玫瑰》是歌里唱的,但愿我能活到九十九。 小伙说,送九十九朵的人多着呢。 我说,都是男的给女的送,还得没结婚,正在追求阶段的,结了婚就不送了, 有那钱一块儿还房贷吧。 小伙子拿了回执临出门说,您儿子应该送康乃馨,玫瑰是送给情人的,送妈不 合适。 我说,我儿子没给我送菊花已经很不错啦! 屋里收拾得窗明几净,景德镇粉彩万寿无疆的茶碗,吴裕泰的春芽茉莉花茶, 临潼的白冰糖大石榴,骊山的火景柿子,加上花瓶里的玫瑰,将八仙桌映衬得五颜 六色,很有个喜庆劲儿。 以往在北京,每年我过生日要提着椅垫子到各屋挨着给人磕头,除了阿莉和黄 黄儿以外一个不能落下。大伙见了我会打趣地说,今天耗子丫丫长尾巴啦!我会立 刻用椅垫将屁股捂住,仿佛真要长出一根又细又长、丑陋不堪的尾巴来。北京的习 俗,喜欢说过生日这天的孩子是“长尾巴”了,其实这“尾巴”不是白长的,给谁 磕了头谁就得给压岁钱,多则一块,少则两大枚,断没有让长尾巴的人空手走的道 理。我喜欢过生日,过生日可以捞到不少零花钱,至少半年的猴皮筋、鸡毛毽,糖 豆大酸枣是有了着落。现在,我没有谁可磕,也没有谁给我磕,儿子小时候还给我 磕,大了,嫌寒碜,不干了。 十点,来了甲乙丙丁四个朋友,他们能拨冗降临已经是很不错,很给面子了, 让我有受宠若惊之感。 一进门,大家就为我的新房子惊奇,说可以在这儿拍古装电视剧,里里外外整 个一个地主庄园。甲仔细端详着作为隔断的落地罩,抚摸着上面的松鼠和葡萄,赞 不绝口,说她绝不相信城南的工厂有这样两面透雕的精彩水平。乙问是不是照着电 视剧里的样子雕的,我说是依着我们家过去落地罩的样子,画出来让他们雕的。丙 说,他去过故宫漱芳斋,我这个落地罩不比皇上的逊色。我说,为这个落地罩,我 光打的车钱就花了一千,我是站在旁边看着他们雕的,厂里对我反感极了,一见着 我就说,老太太又来上班了,您累不累呀。 小丁说得七八万,我说,榆木的,三万,条件是得把样子给他们留下。 甲说,留下也值,要那张纸没用。 我说,我心里很后悔,本来“松鼠葡萄”我是独一份,现在变成了成千上万。 丙说,你放心,这成千上万的“松鼠葡萄”谁跟谁也碰不上。 我告诉甲乙丙丁们,落地罩上还藏着18只松鼠,于是一伙人纷纷在上面找开了 松鼠,也挺好,比坐着看电视更能消磨时间。 我端出从陕西带来的吃食,大家对临潼的石榴骊山的柿子特别钟爱,乙以陕西 内行的身份向大伙介绍,说他在延安刘家河插队当知青时,公社给大家放电影,正 片前头要加演新闻纪录片,他记得很清楚,纪录片上西哈努克亲王领着一大家子站 在骊山的火景柿子树下,吃得热烈而酣畅,柿子汤顺手流,哪里是王爷,整个一个 幼儿园小朋友。大家一听亲王爱吃的东西,不能不尝,一双双手立刻伸向了柿子。 吃了一个就放不下了,马上展开第二轮进攻。火景柿子是西安特产,皮薄如纸,颜 色如丹,味道如蜜,将那薄薄的皮一揭,果肉便汤一样涌出,猝不及防,会弄得一 身一手,狼狈不堪。会吃的用牙轻轻咬个小口,嘬着吃,吃完了剩个空空的小红口 袋。 一盘柿子被甲乙丙丁们霎时吃光,我们家的桌上、地上、沙发上,包括电视机 上,到处都是黏糊糊的柿子汤。白冰糖石榴的下场不比火景柿子强,那硕大的石榴 被他们拿到厨房,在案板上用菜刀劈,将晶莹剔透的粒散落一案板,放到嘴里,只 说是甜。丙是学历史的,说这石榴一定是当年张骞通西域,从新疆带回长安的。我 说是陕西杨陵农科城研究出的新品种,两千年前的石榴种子早退化了。这几个石榴 是秦始皇陵东边种出来的碎籽石榴,一共只有四棵树,珍贵得就跟武夷山山岩上那 两棵大红袍似的。这两个石榴是我费了半天劲,从朋友手里搞来的,其他的都送到 北京请领导们品尝了。乙说,干吗说得那么含蓄,就是进贡了呗! 甲乙丙丁们把石榴拿到窗户前头照,果然见到里面的石榴籽很小很小,隐隐约 约的,可以忽略不计。都说陕西的水果好,乙说是地好,黄土有几十公里厚,栽种 着皇上也栽种着果树,这石榴跟秦始皇并驾齐驱地扎在一块地上,能长不好吗! 北京传统过生日得吃打卤面,以前每年都吃厨子莫姜为母亲生日做的打卤面, 跟父亲不同,小门小户出身的母亲依旧遵循着老旧的风俗,生日的长寿面不能更改。 我做打卤面的手艺不能跟厨子比,但自信不比别人差。头天先把五花肉煮好切片, 将金针、木耳、海米、蘑菇用温水发好,蘑菇要用张家口外的口蘑,小而香,泡蘑 菇的汤不能倒,连同海米汤要一并放进卤汤去煮。最有特色的是鹿角菜,这是打卤 面的精彩,鹿角菜筋道,有嚼头,那些枝枝丫丫沾满了卤汁,吃在嘴里,很能咂摸 出滋味儿。现在北京超市、菜场已经买不到真正的鹿角菜了,我是托丙的外甥女买 的,丙的外甥女在西单菜市场上班。丙将鹿角菜交到我手里时说,他期待的不是打 卤面,是西安凉皮。 打卤面的工作挺烦杂,将各类作料放到肉汤里煮,料酒、老抽是提味儿的,待 到黄花木耳和肉片在汤里充分融会贯通,就可以勾芡了,芡粉的多少是技术,多了 搅不开,稀了泻汤,勾完芡将鸡蛋甩在卤上,要甩出匀称的蛋花,切不可用勺子乱 搅。还不算完,起锅前浇上一铁勺热花椒油,刺啦一声,香味四溢,勾出所有人肚 里的馋虫,打卤面卤的工序才算完成。 我一人在厨房里使劲忙活,盼着青青能过来,却一直不见人影。打她的手机, 无人接通,现在的年轻人,指靠不上,个个都是飘浮着,两脚落不到实地上的。甲 乙丙丁们在客厅里吃我做的凉皮,凉皮当然很地道,早晨四点起来蒸的,一张张抹 了清油,晾凉切成条,临上桌浇上醋蒜汁,醋是我从岐山带回来的,风鸣岐山,那 里不光是周的发祥地,也是陕西醋的中心,岐山醋香醇浓厚,带有中华远古的味道, 我们不能不承认基因记忆的坚固,在我们老祖宗的起源地,应该有这样的符号,在 我们成长的命脉中,味道的记忆比任何记忆都源远流长。为什么都说陕西凉皮好吃, 做法以外,作料是无可替代的,换个地方就变了味儿。 还有从西安西大街老童家买来的腊羊肉,也为桌上的吃客们叫奇,看起来是一 块原生态的羊肉,泛着蜡一样的光泽,吃在嘴里,入口即化,香味一言难以说清, 表面平淡无奇,那几十种调味料全入到肉里去了。腊羊肉是西安回民坊的独特食品, 就是在平日,也要排队购买,不到中午,羊肉便售完关门了。为了这块羊肉,我排 了半个多钟头队。西安是回民的聚集地,唐朝时胡人不少移入长安,带来了伊斯兰 的美味,李白“笑入胡姬酒肆中”,胡姬酒肆就是建在回民坊的,胡人的街坊都有 一定规制,热闹欢快,是五陵少年喜欢游逛的所在。西域胡人的形象至今还在坊里 可以见到,常见有黄眼高鼻的回民,操着坊里特有的口音,卖炒货,卖羊肉泡馍, 卖灌汤包子。我的儿子常在回民坊里招待他从各地来的网友,那些年轻人说,进了 西安的回民小吃街就出不去了,在这里吃一个月也不会重样! 小丁塞着一嘴羊肉到厨房来,问我有没有需要帮忙的,我擦了把汗,看着这个 连普通话也说不利落的闽南客家人,不知他能干些什么。小丁说,叶老师,西安有 这么多好吃的,真不知道你回来干什么? 我说,“叶落归根”这个词知道么? 小丁说,他知道“四海为家”,他们客家人在有皇上的时候就已经四海为家了, 北京要是留他,他可以在这儿干一辈子,不回福建。 我说没他干的事,小丁说,那我就吃去了,第三盘凉皮马上就光了。 我说,你们光吃凉皮,我的打卤面谁吃?这是我的长寿面! 小丁说,放心,会有人吃的! 出门又补上一句,叶老师,这个楼装修的人多,周围有谁要做凉台架子,你让 他跟我联系。 小丁不愧是商人,他比外头那几位傻吃傻喝的主儿精明,有心计。 果然,打卤面端出来的时候,甲乙丙丁们已经撂下筷子不吃了,腊羊肉剩下一 小块,那是象征性留给寿星佬的,凉皮吃得精光,连酸汤儿也喝了。几个人脑袋扎 成一堆,正商量着元旦到西安去,吃遍西安小吃,游遍西安古城,始作俑者,就是 插队知青乙。 在我的要求下,大家吃了打卤面,有的人就是喝了几口卤。甲说要是没有前边 这些吃食,我的打卤面做得未必够;乙说卤打得比铺子里丰富有味儿,丙说一吃就 知道是美食家打的卤,讲究;丁说想把剩下的卤带走,让他的工人也见识一下北京 打卤面。我说,我真后悔把西安的东西给你们拿出来,整个一个喧宾夺主。 甲说,你改天要是再请一遍打卤面,我们不反对。 丙说,还是西安饭有味道。 我说,想得美,告诉你,过这村没这店啦。想吃西安饭,打火车票,往西! 吃完了饭唱歌,唱《大海航行靠舵手》,唱《我们走在大路上》,唱《数九寒 天下大雪》,唱《听妈妈讲过去的事情》,唱《生产队里开大会》;甲的嗓子好, 用美声唱《我爱你中国》,把画轴震得沙沙响;乙的京剧《盗御马》从插队时候就 是保留节目,“将酒宴摆置在聚义厅上,某要与众贤弟叙一叙衷肠”,听得人荡气 回肠,叫好不断;丙会唱评剧,一句“列宁我打坐在克里姆林宫”能把人笑翻;小 丁的歌《决战二世祖》是新潮,那冈冈的粤腔让我终归也没听懂是什么内容。临到 我,大家一定要听秦腔,我自信只要贾平凹、陈忠实不在跟前,我什么样的秦腔也 敢唱,就说了一段《教学》: 她爷见过皇上的面,她婆和娘娘吃过饭。 她大穿的是黄马褂,她娘着的是绫罗缎。 出门不走她坐软轿,累了捶背有丫鬟。 吃饭端的是玉石碗,尿盆子上镶的是五彩蓝。 大家说陕西人很幽默,问我这个段子是在哪儿学的,我说在会上学的,甲说一 定是政协会上跟哪个名角学的。我没有言语。 下午,一帮人闹哄哄地走了。关上房门的一刹那,我有一种崩塌的感觉,心里 空落落的,其实就是在和大家推杯换盏,满脸堆笑的时候,内心也保持着一个封闭 孤独的自我。我不知自己是怎么了,独处时感到冰窖似的悲凉,混迹人群,又烦乱 不安,有种难堪的忍耐,大概真的是老了。 乱过之后的房间显得空荡,盘盏乱糟糟地堆在水池里,我端了杯茶坐在沙发里 不想动弹。腰酸背疼,感到了从里到外的累,六十岁的生日,当了一天伙夫,当了 一天老妈子,当然是自找,是自己愿意。热闹归热闹,可是心里不热闹。 穿着拖鞋的脚肿胀得厉害,脑袋发蒙,血压可能又高了。胃一阵痉挛,我喝了 一口茶,才想起,从早晨到现在其实没吃什么东西。给自己冲了一杯藕粉,喝了一 口,不是味儿,没有藕的清香,没有桂花的甜润,完全是一碗土豆粉芡,有其名无 其实,变化的岂只是藕粉! 起风了,有雨点敲打在玻璃上。一场秋雨一场寒,从今天起,北京的天就该渐 渐冷了。 脑袋里一片空白。往事都已升华散尽,化作了纯净的气体,失去了发酵、喷发 的热力,只剩下沉静和淡漠。手碰到落地罩上一只圆润的松鼠,怜爱地抚摸着,是 的,回家了,四十多年绕了一个大圈子,终于回来了,这不是梦,手下的松鼠可以 证明。但此松鼠非彼松鼠,此落地罩非彼落地罩,此家也非彼家,物非人非,活了 六十年,我究竟是谁,活了六十年,我究竟干了什么,反省自己,辄深怅惘,学业 一无所成,德行一无所就,老大不小,还自欺欺人地搞什么回归酒席,虚荣、张扬, 真是浅薄极了。 外面的灯亮了,楼下公园里的每棵树都从下面用绿灯照着,把树照得假模假式 的不正经。绿色的光反射到屋内墙上,惨绿惨绿的,恭王孙的书法在绿中发着悠悠 的光。我奇怪,这幅字自从挂上那天起,忙碌的我竟从未揣摩过它的内容,便将那 清峻的书法一行行细细辨认: 沧海茫茫天际远,北去中原万里云遮断。云外片帆山一线,殊方莫望衡阳雁。 管弦天上春无限,浩荡神州龙生蓬莱浅。杨柳千条愁不绾,乾坤依旧冰轮满。 这首《蝶恋花》可能是溥儒居住台湾时,思念家乡北京书写的,字里行间乡愁 无限,此时读来,多愁夜雨,晚秋寒斋,更添几许愁闷无限凄凉。 靠在沙发上,朦胧欲睡,却又不安稳,心里泛起阵阵不安。 半夜接到青青电话,说她的父亲殁了,说早晨送到医院还清醒,只是胸口有些 不适,嘱咐她不要打扰姑爸爸,今儿是姑爸爸六十大寿,不要搅了局,没想到晚上 十点就咽了气。 就是刚刚的事,放下电话,我一阵发蒙,老七走了,走在我回到北京的这一天 ……两颗粒的玉米,掉下一颗,还剩一颗…… 我抬头望着恭王孙“北去中原万里云遮断”的诗句,想哭,却没有眼泪。 老凤还巢。 空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