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天有不测风云,正在这时,孙副部长外出开会时突然出了车祸,几乎成了植物 人,除了认识他妻子以外,谁来了都瞪着大眼珠,舞着拳头吼叫。自然,要提拔夏 辰光当副部长的风声就立刻四处溢了出来,同时还有另外两个人选,一个是理论处 长,一个是市文联的秘书长。可孙副部长的位子迟迟空着,什么样的说法都有。有 权威人士说,人还活着,不好马上就找人顶替。还有小道消息说,三个人选都不理 想,可能有新的物色。宣传部的人都很关心孙副部长究竟什么时候去世,或者说能 不能去世,是否会在病榻躺上一辈子。看望孙副部长的人越来越少,夏辰光下班后 到医院,路上精心在花店挑选了一束鲜花。他还没走进病房,就听见孙副部长在唱 着《革命人永远是年轻》,机关合唱比赛时,就是孙副部长指挥的这首歌曲,他指 挥的姿势很雄壮,嗓门甚至超过了大合唱的声音。夏辰光靠近孙副部长,发现孙副 部长不唱了,居然也看着他。夏辰光的心有些颤抖,孙副部长突然笑了,笑得怪怪 的,夏辰光感到恐慌。孙副部长的老婆在一旁惊讶地说,这是他第一次看见人笑。 孙副部长笑过去以后,开始继续唱《革命人永远是年轻》,越唱声调越低,到最后 不唱了,歪着脑袋睡着了。夏辰光发现孙副部长的头发在短短的一个月时间里都白 了,脸色像树皮一样,没有了光泽。他瞬间产生出一种内疚,说不出来的酸楚。孙 副部长的老婆叨叨着,人还没死,就跟死了一样。走出医院闷闷地回到家,夏辰光 吃不下饭,晚上一闭眼就看见孙副部长怪怪的笑容。 当夏辰光如热锅上的蚂蚁时,北京一家大报纸指名道姓邀请他去参加一个有关 文艺理论问题的研讨会,会议日程3天。处里的同事们都劝他别去,怕他一走人家 会抄了他的后路。一向做事利落的夏辰光犹豫了,这是他第一次做事这么举棋不定, 因为他不想放弃进京开会这个机会。在这座城市里,能进北京开这么一个会是极为 少见的,也是地位的一种显示。况且,他开会的消息在市委宣传部已经成为美谈了, 因为等待提拔而不去,会让人耻笑他,这比杀他还可怕。夏辰光有个脾气,别人有 千言万语,自己主意最正,遇事从不和人商量,包括他的妻子小敏,一向都是他自 己拍板定。他想出一计,晚上到部长家,部长不让他去就意味着提拔有戏,若让他 去就预示着无望。敲开门,部长躺在床上正闭目养神。夏辰光俯身端详,见部长的 脸十分憔悴,皱巴巴的,颧骨高挺着,支撑着整个脸面。部长离退休还有两个月, 几个副部长就开始频繁活动,究竟鹿死谁手,还看不出端倪。 我太累了……部长睁开眼,慢悠悠地说。 部长就要退下来了,按理说应该在市政协安排一个副主席,过渡一下,以便适 应修闲的心境。可小道消息说他极可能直接退,因为传言他安插了一些人在各个要 害部门,以防止自己退后遭到冷遇,市里主要领导对此很是恼火。 我准备明天去北京。夏辰光小心翼翼地说。 部长笑了笑,依然闭着眼睛,你很有出息,打你小时候我就看出来了。我是不 行了,一旦退下来,就如同一辆汽车报废了。我也不会养鸟养花什么的,对写字画 画也一窍不通。出去旅游吧?做了一辈子清官,口袋里没有那么多钱……部长睁开 眼睛,笑不下去了,表情僵在那。 夏辰光说,咱楼上楼下的,我会常来看您,您不会感到孤独。 部长握了握他的手说,别人说这话是客套,你说这话我相信。两人说了一晚上 的话,围绕的话题都是部长如何充实晚年的生活。夏辰光知道部长不会为自己透一 点儿口风,只好悻悻地告别部长,部长拍拍他的肩膀说,辰光呀,梵高知道吧?夏 辰光点点头,说是看过他画的《向日葵》,世界级的画家。部长意味深长地说,他 曾经到煤矿去生活过,每回随着工人下到地下的深层,看着摇摇晃晃的电梯很恐惧 地对旁边的老工人说,你们害怕吗?老工人说,怎么不害怕。梵高问,害怕怎么办 呢?老工人说,我们就是能忍住,忍住了什么也就行了。 回到自己家里已经快半夜了,他琢磨着部长修炼得够老道的。小敏正为他收拾 东西,牙刷、香皂、卫生纸、刮胡刀什么的,那卫生纸裁得一截一截的,叠得整整 齐齐,提兜儿给他塞得满满当当。他发现在桌子上有一个信封,不用看,里面是钱。 小敏知道他好面子,哪回给他钱都是采用这办法。如今,夏辰光做好饭菜等着小敏 回家。小敏吃完饭,就累得拾不起个儿来。夏辰光得刷碗,开始夏辰光刷不干净, 小敏帮着刷。后来,小敏掏钱买了一台热水器,买了一台微波炉,买了一台电冰箱。 夏辰光再用热水刷碗,就干净多了。有时剩下饭菜,到微波炉一热,简单多了。饭 菜吃不了搁在冰箱里,什么时候吃都行。哪回夏辰光刷完碗,见小敏都迷迷糊糊地 躺在沙发上。夏辰光只得去铺被,然后推醒小敏。开始,小敏还勉强打洗脚水,有 一次小敏随口说了一句,我太乏了,给我端盆洗脚水行吗?夏辰光吭哧吭哧憋了许 久,把小敏的洗脚盆举起来,狠狠地掼在了地上,指着小敏的鼻子吼叫着,小敏, 我就是赚钱不如你多,我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别人不给我面子,我忍了。你要是 再挤兑我,咱俩就坚决离婚!我受够了!说完,夏辰光眼里竟滚出几颗眼泪。从此 以后,小敏多累也自己去端洗脚水。有回,两人做爱时小敏一时性起,竟然心血来 潮地爬到夏辰光的上面。正当小敏大呼精彩时夏辰光把她推下来,虎着脸说,你跟 谁学的这一套。小敏明白,夏辰光那点儿面子得留着,像玻璃杯似的,沾不得碰不 得。 自打小敏“火”起来以后,夏辰光晚上铺开稿纸,提起笔时,脑子里什么感觉 也没有了。偶尔为应景写个两三篇,报社的副总编打来电话说,夏处长,实话实说, 您那点儿灵气怎么看着有些见散,字里行间没什么太大文采了,你别是阳萎了吧? 副总编开玩笑说完,早抛到脑后了,可夏辰光却好几天没吃好饭。他想不透,怎么 小敏成了,自己就处处败了呢?几天没动笔,小敏就慌神问,怎么不见报上有你写 的文章啊?我在家能呆上3年,就是因为你的文章支撑了我。晚上,我看你在灯下 写这写那的,我是什么心气。小敏说完就投入她的工作中去了,夫妻间的话少了, 她也不在意。可夏辰光憋囚自己了,天天晚上拉开架势,点灯熬油,一趴就是多半 宿。早上,小敏起得早,她开始没留心,瞥着夏辰光在稿纸上密密麻麻的写字,心 里就甜津津的。多少人(包括小敏)动员夏辰光买台电脑,都被他拒绝了。他那一 手好字,不写在稿纸上就算亏透了。拿电脑打字,能看出什么好来呢?有回,小敏 好奇地凑过脑袋去看,给她气懵了。上面乱七八糟写着什么:人生自古谁无死,留 取丹心照汗青。生当做人杰,死亦为鬼雄。顶天立地奇男子,要把乾坤扭转来。还 是孔老夫子说得好,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该出手时就出手,风风火火下九州。推 碾子拉磨,闭上眼睛就睡呀,张开嘴巴就喝。悠悠岁月,欲说当年好困惑。想当初, 老子的队伍刚开张,统共有十几个人,七八条枪……小敏把迷迷怔怔的夏辰光一把 掀起来,不满地嚷着,你都写些什么呀?亏你还是个男人,40岁的人了,有本事 自己干呀。夏辰光虎着脸,赌气地说,没有机遇,我干什么?小敏也火了,你找呀, 这机遇也是干出来的,不是等出来的。夏辰光接着躺下,一声不吭。小敏不敢再戳 他的自尊心,给他热好牛奶,悄悄走了。小敏刚走,夏辰光起床,顺手就把牛奶倒 进下水道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