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在火车上,他是上铺,就这张上铺票也费了很大的周折。因为他生活的这座城 市到北京的火车只有10张卧铺票,以前通过市委办公厅就能搞到。现在火车站不 管那套了,谁有更大的实际权力就留给谁。比如说税务局,比如说卫生局,再比如 说站前派出所。后来,站长发现10张票流失了一部分,被售票处的人卖了更大的 价钱,从中大家受益。站长大发雷霆,售票处的负责人立即被撤掉,可大家的好处 也没有了。所有到北京的卧铺票由站长直接负责。夏辰光这张上铺票是通过卫生局 的关系买到的,而不是通过市委办公厅。卫生局的副局长是他的同学,而火车站所 以对卫生局那么情有独钟,很简单,是因为看病。站里人很多不能享受医保的药片 就能给按照医保开出来。火车上,他的下铺是个陕西人,和他一起上的车,是个很 喜欢聊天的人。他拉住夏辰光不放,得意地叨叨着,说他这张下铺票是站长亲自给 他的。夏辰光很惊讶,说你怎么能享受特殊待遇呀?陕西人说,什么特殊待遇,就 是多给了他一倍的钱。现在办什么越难,用钱就越好办。夏辰光不太愿意再聊下去 了,窗外的夜色逐渐浓起来,偶尔滑过一道刺眼的亮光,然后就继续沉浸在墨色中。 他觉得通往北京的这趟火车时间安排得很人道,上车天就黑了,睡上一觉,第二天 的太阳折射在窗玻璃上的时候,就能看到北京像山峦般的高楼了。他上了次厕所, 回来时车厢里的灯已经熄灭了,留下一串底层的暗灯。他发现陕西人还等着他,无 奈,又留在陕西人旁边聊了一会儿。陕西人说,我是陕西延安那一带的人,跑到你 们这个城市生活真是我的福分,你们这哪儿都是金子。夏辰光稍微觉得有了聊天的 情趣,说,我怎么没看出来。陕西人笑着说,我就是卖陕西的煮火烧,到后来我什 么都煮,开了一个煮店,你们城市人特别爱吃,老人牙口不好的最多呢。我这不把 老婆孩子都弄来了,你们还给我们上了户口,不就是交钱吗?我们和你们都是城市 人了,我们家祖上有德呀。夏辰光看见他的眼睛在昏暗中很有光彩,就说,房子有 了吗?陕西人拍着大腿说,我们一家三口买了一座400平方米的两层楼,刚搬进 去挺高兴。你想呀,以前我是住窑洞,现在到你们这住楼房。可几个月下来,我就 心急火燎地想搬家。这哪像家呀,简直就是个大仓库,坐在哪都觉得空旷旷的,都 不得劲儿。我老婆学你们城市人爱干净,擦一遍家具得一个多小时,再拖一遍地就 腰酸腿疼,说比种地都累。我要是出门,天一黑老婆孩子就不敢下楼。楼下的大厅 里要是有点儿响动,一夜就甭想合眼。雇个保姆吧,老婆怕我和保姆勾搭上,天天 审问人家,我赶快给辞退了。没办法,我们三口就挤在一间最小的房子里,学你们 城市人,看电视,说话聊天,闲着好几百平方米的地方根本没用。兄弟呀,你说我 这不是花钱买罪受吗? 夏辰光趁着陕西人去外面抽烟的机会,爬到上铺闭上眼睛。可没有了困意,他 觉得自己很兴奋。好几年没去北京了,那种莫名其妙的兴奋弥漫在全身。他听见陕 西人在下面叨叨着,人呢?咋睡了呢?我还没聊痛快呢。当夏辰光被陕西人摇醒的 时候,发现北京已经到了。陕西人递给他一张名片,说,我是头次到北京,你有空 和我一起玩玩,费用我全出。叨叨一路了,你是啥人?夏辰光看着对方渴望的眼神, 从上衣口袋里摸索出一张名片。陕西人看了咧咧嘴,敢情是我们城市的领导,有时 间一定到我的煮店尝尝我们的手艺,好吃呢,我不让你掏钱哩。 夏辰光走出北京站,身上发凉,虽都是冬季,可北京比家乡冷多了,冻得人骨 头疼。他发现几年没来北京,北京站前竖起来的高楼显示出现代首府的气派,使他 觉察出自己所呆的那座城市太寒酸。他按着会议通知的指示,坐地铁到西直门下。 他走进地铁才发现,到西直门是乘环城地铁,怎么走都是12站,西直门正好是中 间的枢纽。他正犹豫着,一辆地铁飞快地开过来,他迅速闪入车厢里。车厢里人很 多,他看到一些年轻的男女们互相搂抱着,旁若无人。他甚至看到一个男孩子在女 孩子的后背掏着什么,他慌乱地躲开眼神。在他那座城市是很少看到这种情景的, 充其量也就是手拉着手。他发现身边有个年轻人捧着本英文书看着,不住地拿着红 笔勾画着什么。走出车厢,看见到处都是卖书刊的,他琢磨出为什么车厢里的人都 在集体看报纸。想想自己那座城市,看报纸只是他这类人所干的事情。年初,开人 大会议,他列席参加。谈起文化设施少的时候,他慷慨激昂地说,看一个城市的水 准看什么?不是看老百姓口袋里有多少钱,盖多少楼,而是看文化设施上不上档次。 咱们城市,庙宇不少,博物馆没有一座,图书馆像个仓库,一年只能拿出4万块钱 买书,可怜,可悲,可叹!他痛快完了,中午吃饭的时候,有人悄悄告诉他,你老 毛病怎么又犯了?有领导不高兴了,说他是人大代表吗?他有什么权力说这么大口 气的话?夏辰光知道自己惹祸了,真想扇自己嘴巴。 从西直门地铁站上来,走100多米就到了国务院二招。他知道,像这样的会, 在自己那座城市得用高级轿车上车站去接,可在北京,像他这样的科级干部拿条帚 随便扫。他能参加会,是因为他的大学同学是这家报纸的理论部主任,叫韩树起, 使他得此发表了几篇大块文章。他好不容易在某房间找到接待人,接待人正在举着 话筒打电话,满嘴京片子,正侃首都体育馆外国人表演的国标舞。夏辰光耐心地等 他侃尽了兴,也可能就这主儿还是位正处级。他被安排在3号楼住,接待人告诉他, 会议明天才开,就一天,剩下两天是游览。夏辰光急切地问,回程的票能给买吗? 接待人翻了一下眼皮,对不起,自己想办法买。夏辰光再问,今天我吃饭怎么办? 接待人不耐烦地掏出几张饭票,外地的就你一个人,自己到饭堂吃吧,明天随会议 一起吃。抱歉,我就不陪你了。说这句话的时候,接待人又拨起电话,出房门时, 他听到接待人开始侃国安足球队了。 到了饭堂,发现吃的是自助餐。他顺着菜盘夹着菜,菜桌前站着服务员,用眼 铆着,夏辰光怯怯地夹了一小点。偌大的饭桌坐着孤独的自己,夏辰光骂韩树起也 不来见见自己。想当初在学校一个屋住着,上下铺,天热时都光着腚,底下长几根 毛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可又一想人家对自己已经够意思的了,就那几篇文章,使夏 辰光的名字光辉了许久。这时,突然一大帮人进来,桌子上一下子热闹起来。他问 旁边一个与自己年龄相仿的,你们这是开什么会?那人回答,全国省市医药局长会。 夏辰光觉出对方挺随和,就来了兴趣,问道,你是哪省的呀?那人笑着说出一个省 名。夏辰光试探地问,是局长?那人乐了,点点头。夏辰光的脸有些红,低下头闷 头吃饭。省里的局长就意味着是自己那座城市的市长,可自己只能算是个科长。夏 辰光菜盘子里的东西不多了,他不好意思再去夹。旁边那位局长看出他的羞涩,端 起他的盘子,走了一圈,给他盘子里堆得满满的,搁在他面前,夏辰光感动得好一 会儿说不出话来…… 下午没事儿,他洗了个澡,睡了一会儿不觉激灵灵醒了。看着天花板,觉得太 低,显得压得慌,便一骨碌起来,心里不踏实,又惦念着提拔的事儿。给家里打个 电话,没人接。想再打电话摸摸情况,又不知道给谁打。他烦躁了就走出二招的门, 门口是个鸟市,什么样的鸟都有。再往前走,是一个旧物街,有卖鸟食罐的,一个 个小巧玲珑。还有摆《毛主席语录》的,卖15块钱一本。他家的箱子里还有一大 摞,崭新的,是他当年小时候不经意留下的。夏辰光实在有些想不通,像国务院二 招这样神圣的地方怎么会允许这么多杂七杂八的市场。在他那座城市的市政府门口 连个卖冰棍儿的都不让呆,显得气氛极为庄严。 晚上吃饭是涮羊肉,每人面前摆一个小酒精锅,桌上放满了鲜嫩的羊肉片,薄 得像一层纸,还摆着几瓶啤酒。那位局长主动挨在他身边,问他是哪儿的,还把夏 辰光所呆的那个省的局长喊来,说,见见你的老乡。省局长一来,见到夏辰光,操 着地方语,连说了几个市长的名字,问夏辰光认识吗?夏辰光惭愧地说,我认识人 家,人家不认识我。省局长听罢忙热情地拿出名片来,递给夏辰光,以后你见了他 们就提我,他们谁都得老老实实地对你。你们那呀,观念太传统,守着那一亩三分 地不动弹,还总想孵出个金蛋蛋。三个人哈哈一乐,推杯问盏,夏辰光又激动了老 半天。回到房间,夏辰光还回味着刚才吃饭的情景,在他那座城市,市长们虽然也 是局长级,可架子都不小,看个什么演出,观众都坐齐了,得等上老半天,他们才 会从贵宾室里集体走出来,然后朝观众挥挥手,像模像样的。而且谁坐哪,谁不能 坐哪,分得清清楚楚。有一回开宣传工作座谈会,夏辰光无意中坐在一位市委副书 记旁边,这个市委副书记喜欢书法,对夏辰光的隶书很有兴趣,两人说着隶书,说 起中国的隶书谁的最好,夏辰光说,刘炳森的不错,有功底。正闲谈,夏辰光被部 长一个眼神叫出去,训斥他,说那是你屁股坐的地方吗?夏辰光不服,说,这又不 是粱山泊英雄好汉排座次,有什么不可以?但说归说,等他进去,只好坐在旮旯, 市委副书记喊了喊他,他也只是笑笑。一直到开完会,市委副书记的旁边那座没人 敢再坐。夏辰光躺在床上,无聊地看电视。他想出去走走,可偌大的北京,晚上不 知道去哪转。突然电话铃声响起,他以为打错了,就没接,可电话铃很执著,夏辰 光揽过话筒,一个女人的声音,柔和之极,透着些磁性,有些耳熟。是夏先生吗? 晚上到我这吃饭吧?我在“凯莱饭店”八楼805房间等你。夏辰光有些紧张,他 听别人说,有女人常住高级宾馆,打电话约男人留宿。夏辰光忙说,我不认识你, 你打错电话了。夏辰光刚要放电话,对方马上问,你是不是夏辰光吧?夏辰光的心 咯噔一下,稳了稳神说,是又怎么样?对方啧着嘴说,行啊,当官能当到你这种清 净的程度太难得了。对方没说完就咯咯地笑起来,像摇响了万颗金铃。夏辰光一下 子想不起是谁,不知说什么好。 我是于冰啊。 夏辰光一听这名字,浑身就软了。 于冰比他小三级,也是学中文的。夏辰光是学校文学刊物的业余编辑,于冰是 在投稿中和他一见钟情,两个人迅速倾慕对方,双双堕入爱河。那时学校对学生之 间谈恋爱卡得很紧,一旦发现,毕业分配时哪远哪苦往哪分。夏辰光是党员,书记 找他谈了一次话以后,夏辰光思前想后,当机立断,在一个周末找于冰含泪吻别, 说自己是个废物,不值得她爱。出乎他意料,于冰回吻了他,一笑了之。后来夏辰 光听校里开始传闻,于冰又和他的另一位同学打得火热,形影不离,这同学就是如 今报纸理论部的主任韩树起。两人都是北京来的,那同样的京片子语系自然填补了 双方的寂寞。没多久,韩树起一时兴起自杀未遂,弄得学府终日不得安生,其原因 是于冰无缘无故甩了他。夏辰光毕业时,于冰曾找他深谈一次,留下一句让夏辰光 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话,夏辰光是她第一个吻的男人……多少年以后,韩树起应夏 辰光之邀,到他这座古朴的南方城市去散心,告诉过于冰的情况,说于冰结了一次 婚,又离了婚,带着个男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