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开了一天的会,确实来了不少著名的学者。夏辰光坐在角落,没有谁和他打招 呼,甚至连服务员都没有过来给他沏茶,这与他在自己那座城市里得到的荣誉和前 呼后应有着鲜明的反差。韩树起介绍来宾就用了一刻钟,头衔都很大。韩树起最后 向大家介绍了他几句,说得不疼不痒的,因为宣传部文艺处处长的职务在北京实在 不抢眼。会场对夏辰光的冷遇,使他愤愤不平。可与这些大人物在一起,他又有些 自惭形秽。中午吃饭的时候,韩树起端着酒杯走过来,小声对夏辰光说,该发言就 发言,在这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北京这地方谁有能耐谁有招术就尽快使出来,谁 留着谁就落伍。会快散了的时候,韩树起看着夏辰光还没有说话的意思,站起来客 气地说,我们是不是请远道而来的夏辰光先生说几句。只有他鼓了几下掌,有人碍 着面子,也随了随。夏辰光客气地说:我是来学习的……从另一个角落传出一个尖 刻声音,现在没功夫学习,快讲观点。夏辰光自尊心被刺痛了,他开始显示自己倔 强的本性,施展口才和极强的思辩能力,反驳一些名家的观点,并且引经据典,观 点谈得犀利。等他谈完,还没容周围人反应出什么,夏辰光站起身,旁若无人的走 出了会议室。 没多久韩树起追了出来,在走廊里与夏辰光并肩聊天,他兴奋地说,几年没见, 你嘴茬子的能耐见长啊。夏辰光握了握韩树起的手,明天我得走了,谢谢你提供这 次机会。韩树起真诚地说,玩两天吧,松弛松弛,你来趟北京也实在不容易。不知 为什么,夏辰光的眼圈突然湿润了,他摇摇头说,不了,来时那点儿新鲜感没了。 韩树起想缓和一下压抑的气氛,轻松地问,到北京印象最突出的是什么?夏辰光坦 白地,到北京才知道自己是个小官。韩树起嘎嘎地乐着,说:我给你订的是后天的 火车票,明天你怎么也得转转,给嫂子和孩子买点东西啊,西单又盖了好几个大商 场,王府井也跟过去大不一样了。北京已经修到六环了,几乎一天一个样。韩树起 一说倒提醒了夏辰光,他点点头。韩树起忙说,明天我陪你去。夏辰光犹豫了片刻, 终于问,你是要和于冰干买卖吗?韩树起咂咂牙花子说,现在死拿工资不行啊。两 人说着走出楼外,夕阳被一团团雾笼罩着,橘黄色被分割在飘散的雾里。夏辰光忍 不住又问,她把你甩了,你为此险些没命,怎么转眼又志同道合了呢?韩树起半天 没说话,好一会儿苦笑着说,现在对什么事都不要认真,不认真了也就不在意这些 往事了。夏辰光说,不认真了,还有意思吗?韩树起说,社会就是这样,人距离越 近,心就距离越远。 韩树起和夏辰光没在二招吃饭,从西直门一直走到展览馆,在街面上特意找了 一家北京风味的饭馆。韩树起点了些北京的小吃,驴打滚,豆汁,炒肝,然后要了 瓶二锅头,面对面地喝起来。饭馆里播放着关学曾地道的北京琴书,两个人的酒量 都不大,喝着喝着,都觉得对方的脸像红布似的。饭馆的窗户很大,是落地式的, 能看见外面流动的光色,各种小轿车跑来跑去,拖曳着五彩的尾巴。韩树起说,在 北京呆久了,也想出去走走。你们那也很有意思,那些秀丽、精巧的园林大多都转 过了,有的也不比苏州的差。夏辰光说,那些跟北京的相比就小气多了,也太造作 了。北京随便找个地方,只要是庙宇,不用打听都是全国级文物。夏辰光看见一个 盲人在饭馆的窗户前坐着,拉着一把二胡,还自带着音箱,仔细听,是唱着《我爱 北京天安门》,那声调像是摇滚。韩树起的话多起来,夏辰光拦都拦不住。他抿着 酒叨叨着,你们那就是雨一直下着,在我印象中,雨好像就是你们生活的主要一部 分,那些青青的屋顶,绿绿的树,静静的太湖石,众多小巧的桥,遍布全城的流水, 还有水上的小舟,哪一个离得开雨呀,真有吴国昔日的风姿。夏辰光不解地说,你 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怎么我们平常那点儿生活到你那倒成享受了呢?韩树起感触地 说,北京好几年没好好下雨了,你感受不到该下雨不下雨的难受。夏辰光撇撇嘴, 我们那一下雨就是大半个月,天天下,跟中年妇女来例假一样,总是没完没了。下 得你真难受,被子枕头都潮乎乎的,晒都晒不干,那时就是想见太阳。两人喝完酒, 好像还有很多心里话要说。 走出饭馆,两个人在街上互相搀扶着,在优哉悠哉的人群中,在流光溢彩的步 行街上踉跄,肩上披着霓虹灯的诱惑,步履忽地觉得变轻了。世界有了色彩,夜色 有了生命,北京在灯影里洋溢着现代大都市的身影。夏辰光似乎换了个人,像个家 庭妇女一样在人群中在欢笑中挑选着琳琅满目的商品,结果挑什么都觉得价格比自 己家乡的贵。韩树起在旁边一直打着哈哈,说,你挣的那点儿钱千万不要在北京露 面,毛毛雨了。夏辰光感慨地对韩树起说,很久我们没这样了,记得上大学的时候, 咱们烦闷了就跑到街上这么开心。韩树起说,你现在上班天天戴着面具,后来戴久 了想摘都摘不下来。想想,你都是给别人活着,自己那点生活呢?我老婆到澳大利 亚培训,一去就是两年,我天天回家跟孩子就像住在冰窖里一样,一点儿温暖都没 有,吃饭都没有滋味儿。过去上床看老婆怎么瞅都不顺眼,现在想老婆就像初恋的 情人。人就是这么别扭,就是这么不坚定。夏辰光说,北京漂亮女人多的是,一把 一把抓。你找呀,听说男人没有几个情人都被别人看不起呢。韩树起说,那都是你 们想像,咱不谈女人行吗?一提女人我就发慌,身上就皱巴。不瞒你说,从昨天晚 上开始,我已经手淫了。换话题,换话题。韩树起挥手嚷嚷着,夏辰光看见韩树起 的眼眶有些潮湿,便闭住嘴巴。闪过了一个个迷人眼帘的霓虹灯,韩树起说,我爱 听你们那的评弹,记得那天傍晚,你带我到一处茶楼去听评弹,淋了一路的雨水。 因为咱们到的早,人家还没正式开演,只有一位男演员,当他听说我是北京人,是 专为听评弹而来,便让咱们点曲,专为咱们开始演出。先是一曲《宝玉夜探》就已 经把我从幽香的茶中拉了过去,那味厚且纯,柔柔的恰到好处。记得我那天特别高 兴,一曲一曲地点了下去,《杜十娘》刚烈哀婉,一曲《钗头凤》的对唱,诉尽了 男女离别之痛,也道尽了人间情爱之美。那一个晚上我真是知道什么是美了,这美 有故事之美,也有曲韵之美,更有那女演员斜抱琵琶梦眼凝情之美。其实关于评弹 除去一个美字,我实在不能说出更多。当咱们离开那座茶楼的时候,天色很晚了, 雨也停了,咱们裤角的雨湿已经干了,那心好像被清洗了一遍,全无尘世间的声色 犬马了。 韩树起走了,夏辰光在暮色里伫立到天完全黑下来,他感觉有些冷,才发觉自 己在冷风里已经呆了好一阵子了。回二招的路上,他用手机给家里打了电话,响了 许久没人接。走进房间,他手机响了,一接是小敏。他问,怎么不在家?小敏兴奋 地说,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孙副部长刚才去世了!宣传部好多的干部家属都去了, 是部长告诉我的消息,我也去了。夏辰光怔了一下,说,孙副部长去世了,怎么会 是好消息。小敏不解地说,你不就能顶他副部长的位置?为这个你一个礼拜没睡好 觉了。夏辰光突然吼道,人家死了,我们说是好消息,我们还有感情吗,我们还算 人吗?我现在马上顶一个死人的坑,心里能好受吗?小敏试探地说,你是不是喝酒 了?夏辰光说,是,我喝醉了!说罢把手机挂断。夏辰光盯着手机,觉得可怕,不 知是小敏可怕,还是自己可怕。手机响着,夏辰光拿起手机看,是小敏的,他认真 想了想,自己刚才是不是有些过分。他打开手机,小敏说,你好些了吗?夏辰光问, 还有什么事情?小敏说,部长让我告诉你,让你早些回来。还有,我在你裤子后口 袋装了一个信封,里面有两千块钱,你该花就花,去一次北京不容易,别委屈自己。 说完,轮到小敏先把电话挂断。夏辰光摸摸后口袋,果然有硬硬的东西。他想,怎 么出来就没注意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