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妈妈来探监了。对于妈妈会千里迢迢来这里他感到奇怪。在此之前,都是爸爸 来看他的。他预感家中一定出了什么事,一见妈妈的面,就迫不及待地问:“爸呢?” 妈妈的眼泪淌下来了,她呜咽着告诉他,他爸到山上去砍柴时,眼睛让树条子 弹了一下,一只眼睛被剜出来了。“他的一只眼睛瞎了,另一只医生说也靠不住。” 妈妈伸出手,一把抓往了他在玻璃窗那边的手,一遍一遍地抚摸着,“大年呀大年, 你爸心里有气呀,他本来不会到九岗那边去的,我们门前的六岗里,多的是柴火。 可隔壁召朱不许我们去,说是我们家不配烧六岗的柴!”妈妈的嘴唇哆嗦着。 “召朱为什么要这样?”大年的眉毛往上一拎。 妈妈在这时候突然嚎啕大哭,她像是一个受了很大委屈的孩子:“他明摆着要 欺侮我们,说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汤,他还说——”妈妈想到什么,她一下住了口, 停了停,她下了很大决心地说:“召朱说抢劫犯连柴都不用烧的,随便从别人手里 抢点来就是了。” “爸没有跟他评理?”大年着急地问,他将脸贴在玻璃窗上,眼睛一眨不眨地 望着妈妈。他想,爸怎么这么窝囊,他可以据理力争的,召朱这刁毛鬼,凭什么这 么歹毒? 妈妈的气也喘粗了:“哪里呀,你爸和他打都打过,可人家人多,别人又不肯 来帮我们,你爸叫他们打翻在地,脸也叫召朱踢肿了。呐,我的胳膊上都是伤。” 妈妈捋起袖子,一块块乌青现出来。他倒吸了一口冷气,不忍多看地背转了身,他 的牙齿咬得嗄嗄响。他知道召朱和他们家素来不和,平时只是囿于他,才不敢放肆, 眼下他却为所欲为。 妈妈看大年这样,当即醒悟过来,她连忙说:“大年,你别急,你爸的眼睛会 好的,你在这里要好好改造,争取早点出来。你爸过些日子会来看你的。”她为了 安慰他,故意避开他父亲的那个话题,她和他说了不少其他的事,比如家里养的几 头猪可以出栏了,舅舅挖的鱼塘今年可以卖了……妈妈像老母鸡下蛋那样咯咯咯地 叫个不停。 大年一句话也没有听进去,他的脑子里乱糟糟的,一会儿是父亲头破血流的身 影,一会儿是邵英奸笑着滑进人流中的情形,一会儿又是沈嫒嫒献谄地让他换了衬 衫再走的情景……他的眼睛定定的,那眼光直直向前,但没有落点。 “大年啊,你一回来,召朱这卵虫就软了。你记得么,有一年,为铺地下瓦罐, 他贪小便宜,把你爸运来的材料全挪到了他家里铺好了。还恶人先告状,说你爸把 那些东西都卖掉了,换了钱了。村里干部不明真相,还真相信了召朱。要你爸赔偿。 你爸跟人争了多久啊,还是争不出个赢来。你知道了,二话没说,把召朱堵在他家 门口,拎着他的脖子,就要把他往水井里丢。召朱吓坏了,连忙讨饶说是他错了, 他不该诬陷你爸。每回你从学校回家,他都不敢正眼看你一眼。”母亲憋不住,她 又旧话重提。说这些话时,她的神情是明朗的,有一种掩饰不住的自豪。有好几次, 大年向她摇摇头,示意她别说了,她却充耳不闻,继续旁若无人地说着。 “探监时间到!”有管教进来提醒。 妈妈意犹未尽地站起了身,她又一次叮嘱:“大年,你放心,家里的事,我们 自己会安排好的,你自己要当心。”在她转身往门外走的时候,大年发现她的头发 白了一大片,他的鼻子一酸,眼泪差点要掉出来了。 “妈了个逼,等老子出去了,我要给召朱点厉害瞧瞧。”大年对自己说。黑暗 中,有人在高声地打着呼噜,有夜鸟贴着屋脊飞行,他愈发睡不着了,思维异常地 活跃。 这一个清晨没有什么两样,秋高气爽的,田里的稻子黄了,远远望去,煞是好 看。他们不是去收割稻子的,而是去收大葱。地里的大葱绿油油的,正好和黄黄的 稻子相映成趣。在这样的美景中,大年笔直地站在红旗下,那些绿的,黄的颜色一 点也没走入他的视线,他的视线里出现的却是父亲满脸血污从山上往下滚……“不 行,我得去看看我爸。”他绕过红旗,突然飞跑起来,他跑得那样快,像一阵风, 在地里拔葱的犯人们根本没有意识到,担任警戒员的大年已经离开了他应该站的位 置,像一只兔子一样跑远了。他蹿过了几百米的稻田和大葱地,蹿过了一座倒塌了 一半的牛棚,跳过了几丈宽的垄沟,一直向前,他知道得很清楚,只要跑出这块区 域,再在公路上跑上大约10分钟就是一条河。渡过这条河以后,他可以乘上公共汽 车回家,看看爸到底怎么了。但他在跑完最后一片稻田时,猛地趔趄了一下,他看 见了自己蓝底白条的犯人服。他顿时打了一个嘎登,他的脚步慢了下来。但只一刻, 他又飞奔起来,就像在学校操场上练习一样,重新跑了回来…… 离那红旗一点一点地近了,他发现地里的犯人都被集合在一起,管教们如临大 敌。他们的脸上布满了惊恐,他们意料不到一个犯人会在他们的眼皮底下,像影子 一样消失。在这一刻,他们没头苍蝇似地团团打转,不知道该怎么办。这时,他们 却看到失踪了几分钟的大年又毕恭毕敬地站在了红旗下面。 “你是怎么回事?想逃跑?”丁管教铁青着脸问。 大年嗫嚅着说:“我看到了一只野兔,这只野兔好像受伤了,脚一拐一拐的, 我想我是能抓住它的。” “人和兔子跑?废话,不自量力!”丁管教嘟哝着说。在大年跑离岗位的几分 钟里,他虚脱一般地动弹不得。 “我……我想试试,我在学校里的百米成绩是12秒。”大年嘻嘻一笑说。 “大年,你以后再敢这样,抓住了就以逃跑论处。这是要加刑的!”丁管教声 色俱厉地嚷道。 大年低下头说,知道了。他暗暗庆幸,幸亏没有继续跑下去,继续跑下去,他 以前的努力全白费了。刑期将拉长许多。他在心里对遥远的爸爸说:大年对不起你, 让你老人家受苦了,不能来看你。大年想逃出来,可又不敢,大年祝你快点好起来, 大年这样做等于是回过一次家了! 浓烈的稻香味和大葱味一齐灌入了他的鼻中,他忍不住打了个响亮的喷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