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大年几乎是每天都扳着手指在算他出狱的日子——2001年4 月17日,先前稍稍 有些模糊的东西又一一清晰起来,尤其是沈嫒嫒和邵英她们的面孔又开始在他面前 晃呀晃的。大年细眯着眼,看着青青的蒜苗在地里拔节生长。他在心里说。再过一 年多一点点,我就要自由了,到时候,沈嫒嫒、邵英你们一个也逃不了! 在他这样盘算着时,他的身体却异样地绷紧了,两腿间的那话儿也硬得厉害。 他暗暗责怪自己没出息,一想到邵英便心旌摇曳。 说他不想邵英,那是假的,他在心里是仇视她的,但肉体上却是迷恋她的。他 报复她的计划就是先强奸她,然后再将她卖掉。在男女之事上,邵英是他的导师, 她手把手教会了他怎样让一个女人和他同时兴奋起来。他那时无比惊讶,他想像不 出比他整整矮上20公分的她怎么会有这么大的能量。在无数的时刻,他一点一点地 描绘着她的形象,他想几年过去了,不知道她是不是还漂亮? 2000年的夏天过去了,接着秋天又过去了,再接着冬天也过去了。他日思夜想 的时刻马上就要到了,他在2001年4 月到来的时候,几乎夜夜失眠,早上起来到地 里去,他的脚软软的,整个身子轻飘飘的像是要飞起来。4 月13日一早,他像往日 一样,从库房里拿出红旗,习惯性地往肩上一扛,准备往地里去。 黄管教对他说:“大年,你不用去了。红旗让陈飞跃扛。”随后他又说:“大 年,恭喜你,你今天可以回家了!” “不是还有4 天么?”大年一下子回不过神来,他怯怯地问。 “怕你高兴过分,调节一下你的情绪。”黄管教说。 大年一蹦3 尺高,他围着黄管教兜了一圈,然后,他就飞快地跑了起来,他沿 着他们经常走的路线跑着,他穿过了公路,在一条土路上跑了大约300 米,然后穿 过养鸡场,正好有一群鸡被赶出鸡笼,他跑过去时,把它们惊得四处跳蹿,有一只 还贴着他的面门飞过,他像是没有知觉,一停不停地继续向前……他跑到了他们劳 动的地方,站在昨天站过的位置,茫然地看着。他在青青的洋葱地里看到了自己。 一会儿,他又沿着原路飞奔过来。有不少人目睹了大年飞跑起来,他们一下子都呆 了,他们没有想到大年跑起来竟是这么快。 黄管教拍拍他的肩说:“大山,你那次要是跑掉了,可就没有今天了!” 大年像是想到了什么,他的脸“唰!”的一下红了,他感激地冲黄管教笑了笑。 等他整理好属于自己的东西,走出六监大门的时候,他一眼看到了妈妈和叔叔, 他们笑盈盈地看着他,他的眼睛猛地红了。他一下子感到天是那么地蓝。 一路上,妈妈和叔叔轮流给他说着鹰窠顶的情况。甚至还说到了他那篇获奖的 文章,说他们把它贴在他房间的墙上。 “爸的眼睛怎么样?”大年问。 妈妈很快地回答说:“比以前好多了。” 叔叔这时却发出了沉重的一声叹息:“大年他妈,你也不要再瞒大年了,他马 上要回家了,应该把情况告诉他了。” 大年一听,立马紧张起来:“爸他到底怎么啦?”他发现自己的心像是要跳出 来。 妈妈突然哭了,她一把抱住儿子,眼泪在他的头发上胡乱地淌着:“大年哎, 你爸的两只眼睛全瞎了,他成了什么也看不见的瞎子了。他再也不能干活了。”妈 妈放声大哭,压抑了许久的悲痛在这一刻得到了释放。 如遭晴天霹雳,大年懵了,他丝毫不会想到他日夜想念的爸竟然再也看不见他 了。“什么时候?他的另一只眼睛是什么时候瞎的?” 叔叔说:“去年就看不见了。” 大年一拳擂在了正前方的座位:“你们为什么不告诉我?!”那只座位上的旅 客用惑然的目光看着他,不知道这个高高大大的小伙子想干什么。妈妈止住泪,结 结巴巴地向人家解释:“我儿子有点不高兴。” 叔叔说:“你爸也是为了你好,怕影响你。” 大年默不作声,他目光散乱地望着车窗外,离家是越来越近了。他心里盘算着 该怎么处罚召朱,看来当初想的那个惩罚已经不适用他了,他要采取更严厉的措施。 最起码也得让他瘸一条腿。他在心里慢慢琢磨着。妈妈和叔叔也不敢贸然打扰他, 他们只是很忧伤地望着他。大年还是大年,高高大大的,但他再也不是小孩子了, 他23岁了。 到了家里,大年才知道,爸爸的情况远比妈妈叔叔在路上介绍的要糟糕得多, 他只能在很小的范围内活动。几年下来,他的背更加驼了,他现在好像变得特别怕 人,只要听见有陌生人的声音,他总是像老鼠一样“索”地蹿到床上。一直要等陌 生的声音消失了,他才抖巍巍地出来。大年回来,他好像并不特别高兴,他在抱着 儿子上下左右摸了一通以后,又恢复了他哀伤的神情。 大年流着泪说:“爸,你儿子大年回来了,我要为你报仇!” 陈付根轻轻地嚅动着嘴巴,他摇了摇头说:“没用的,没用的。”说完就“叭 嗒”一声打开了电视机开关,管自去听他的电视去了。一早起床,他就打开电视机, 一直听到睡觉。 “叭嗒”,大年走过去,恼怒地关上了电视机。“爸,你要相信我,我会叫召 朱吃不了兜着走的。只要我大年在鹰窠顶一天,他召朱决没有好果子吃。” 陈付根仰起头,眼泪从他的黯淡无光的眼眶里流了出来:“大年呀,你早回来 两年或许还能报这个仇,可眼下没用了,召朱到南方打工去了。” “他难道不回来了?我天天在这里,不信他不回来!”大年恶狠狠地说。 “去年年终,他回来和他老婆离了婚,听说又找了一个女人结婚了。”陈付根 捶胸顿足地说。 “只要他不死,我总有办法会把他找出来的。”大年赌气似地说。 “你找到他又能怎么样?杀死他,你的命也会没有的。算了吧,我认命了。我 们还是平平安安过日子吧。”陈付根淡然地说,边说边又打开了电视机。一阵音乐 把他们都罩住了。 大年闷闷不乐地走回到自己的房间,墙上的那张报纸已经有些泛黄,他盯着它, 又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不错,那文章是他写的,几乎没怎么改,可他却觉得陌生, 连刚刚结束的监狱生活也好像已过了几十年,离他是那么地遥远。 他愣愣地想:“召朱怎么走掉了呢?”他想了好久才得出一个结论,召朱肯定 是怕他了,得知他的刑期快要满了,赶紧溜之大吉。他嘿嘿嘿笑了。 “召朱,你走不掉的,你以为离开了鹰窠顶,我就找不到你了?你未免也太小 看了我大年了!”大年充满信心地对自己说。 他先去了召朱的家里,召朱的父亲如临大敌,一看见他,就一叠声地说:“大 年,你回来了,你坐,你坐!”他轻蔑地笑笑:“托你大伯的福,我大年又活着回 来了,嗨,召朱呢?”他装作不知道地往屋里张望。 召朱的父亲垂下头去:“大年,你别说这畜牲了,就当我没有这个儿子。”他 声泪俱下地诉说着召朱的不是,说召朱起先到深圳打工还好好的,只过了不到半年 时间就变坏了,找了个发廊女,把家里全都丢开了,钱也不寄回1 分。写信去跟他 讨,他要我们自力更生。老婆不要了,儿子不要了,老爹老娘都不要了……老人说 到后来,竟然嘤嘤嘤地哭起来,那哭声从他瘪着的嘴巴里冒出来,挂在门前的树上。 大年也让他说得鼻子酸酸的,他赶紧告辞,连来这里的初衷也忘了。走出老远, 他才想起,于是重新踅回去,对还在用衣袖抹眼泪的老人说:“你告诉我召朱在什 么地方,我去帮你讨个公道。” 召朱的父亲摆摆手:“大年,你找不到他的,他今天在深圳,明天说不定到海 南了。我们自己也去找过,找不到。他像只苍蝇,飞来飞去,找不到的!” “他结婚是在什么地方结的?”大年还不死心,他启发着老人。 “是汕头。” “哦,我知道了。”大年点点头,他把这个南方的城市记住了。 大年沿着鹰窠顶狭窄的街道慢慢地走着,他想自己走出去了6 年多,这里还是 老样子,惟一变化的就是他所认识的人的年龄都大了。走了一阵,他突然笑了,其 实自己也不是这样么?什么也没变,只是年龄大了6 岁,由一个17岁的少年长成了 23岁的青年。一路上,不断地有人和他打招呼,他客气地和他们寒暄着。 走出小街,往前就是上山的路了,他这时发现有一只不大不小的黑狗一直尾随 着他,他回头望望,它警惕地注视着他。他对它眨了眨眼,它也眨了眨眼。大年对 它感兴趣起来,他决定逗逗它,往地上一蹲,并拣起了一块泥巴。做出要掷向它的 举动,黑狗睬都不睬他,好像知道他不会将手中的泥巴掷出去似的。大年好奇心突 发,他突然撒开两腿往山上方向跑了起来,他一跑,黑狗也跟着跑,它追着他。他 拣有坡度的地方跑,跑到后来,他双手并用。那时候已称不上跑了,而是攀岩了。 黑狗起先努力着,后来它只得放弃了,望着对他叫个不停的黑狗,大年嘿嘿嘿地笑 得开心。他想起自己小时候,经常这样的,他的飞毛腿恐怕就是在追狗和被狗追的 过程中练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