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斩断了情感牵累,乔莉莉倒彻底轻松了,如释重负地带着小白云去河边溜了半 天。那个天使般的孩子从如银的水波中慢慢浮上来,金光四射,夺目耀眼。 接近黄昏的时候,乔莉莉拿定了主意。她何必要什么支持?要什么理解?最强 大的是自己,最软弱的也是自己。寻求支持其实是一种软弱的表现。在乔莉莉的人 生履历里,还从没有软弱过,动摇过。她像一列不需燃料的火车,行驶在自己的人 生轨道里,牵引她的永远是心灵的需要,是生命本身的力量。只要自己是强大的, 谁也休想将她打败。 然而爱情的伤疤毕竟在隐隐作痛,袁晓华的干练和魄力、体贴和关怀不可能一 朝一夕就抹杀殆尽。乔莉莉不愿回忆袁晓华3 年来对她的百般付出,但这又是不可 能的。付出越多,伤便愈痛。世界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事,得此失彼,又奈何之?正 应了孟子老先生那句名言:“鱼和熊掌不可兼得,舍鱼而取熊掌者也”。乔莉莉想, 就让时间来弥合那个爱情的伤口吧。 回到家,邓素云说:“袁先生来过三次电话。” 乔莉莉怔了怔,没想到袁晓华如此优柔寡断,实在算得上是个缱缱绻绻的多情 男人。这说明他在乎她,不忍放弃这份感情。乔莉莉的心又痛了一下,但最终还是 决定不再与他联络。长痛不如短痛,当然,除非袁晓华回心转意。 乔莉莉说:“不理他!” 邓素云试探地问:“小姐,是不是与袁先生闹别扭了?” 乔莉莉用右手做了个一刀两断的手势:“我们分手了。” 邓素云吃了一惊:“这怎么可能?其实,年轻人一时赌气,犯不着小题大做… …” 乔莉莉不满地瞪她一眼,这个钟点工以长者姿态给她上政治课,未免让她的自 尊心小有不爽。尽管邓素云已在家待了几年,比小白云的资历还深,而且她们的关 系也一直比较融洽,但人微言轻,说话做事总要与自己的身份相配。在这一点上, 乔莉莉的心理优越感是很强的,什么叫阶层?身份就是阶层,阶层就是差异,不承 认这一点只能是自欺欺人,要不就是异想天开。 乔莉莉摆出小资的谱,说:“不该问的就别问,有些事情你根本不可能理解。 做饭吧,今晚要丰盛一点,我要为自己纪念一下,祝贺一番。” 邓素云自觉无趣,忙她的去了。 乔莉莉倚在床上,抱着小白云,想,今天的确是个非同寻常的日子。爱情失去 了,就来个“为了忘却的纪念”吧;单亲妈妈的愿望,明天就付诸实施,当然要为 未来、为那个梦牵魂萦的孩子好好祝愿一番。乔莉莉从酒橱里拿出了一瓶珍藏半年 的进口葡萄酒,好像还是袁晓华送她的,放在桌上,准备开怀痛饮,一醉方休。 酒菜齐备之后,乔莉莉刚想进餐,门铃就仓皇地大叫起来。邓素云打开门,进 来的竟是乔莉莉的父母,一脸惶遽的样子。 乔莉莉愣了一下,迎上去说:“爸,妈,这么晚你们怎么来了?” 父亲没吱声,重重地出了口气。母亲看了看邓素云,欲言又止。邓素云立即心 领神会,说:“小姐,如果没别的事,我就回去了。” 乔莉莉点点头。邓素云悄然下楼。 乔莉莉亲热地拉住母亲的手:“二老大人,你们来得正好,一起吃晚饭吧。” 父亲显然火气十足:“哼,你还有心思吃饭!我看你是得意忘形,不知天高地 厚了!” 母亲搡了父亲一下:“看你这个脾气,就不会好好跟孩子说话。” 乔莉莉一阵寒心,说:“有什么话,坐下慢慢说吧。” 父亲这才坐在沙发上,点燃一枝烟狠狠地抽了一口。母亲和乔莉莉坐在一起, 疼怜地看着她,说:“莉莉,这阵子你可瘦多了。” 乔莉莉苦笑了一下。这段时间她的确憔悴不少,连眼睛下面都有了两团若有若 无的黑晕。 “不要紧,太忙,休息不好。”乔莉莉说。 父亲陡然掷了烟蒂:“你还在骗?骗到老爸老妈身上了,真能耐啊。告诉你, 用不着掖着藏着,晓华已经把什么都告诉我们了。” 乔莉莉目瞪口呆。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袁晓华会使出这一手,拿两位老人压她, 以此逼她就范,继续维持他们的感情?甚至,趁火打劫,得寸进尺,让她走进黑色 的婚姻?这难道不有点卑鄙吗?乔莉莉对袁晓华意料之外的所为充满了鄙夷和不齿, 她说:“姓袁的都说了些什么?——小人!” 父亲鼓突着眼珠:“什么?” 母亲忙制止了他,满脸忧伤地对乔莉莉说:“晓华也是为你好。” 母亲在女儿面前从未动过怒,即使乔莉莉惹她生气她也是忍让再三,有次乔莉 莉甚至把她气哭了。这个善良而平庸的女人竟是乔莉莉的母亲,一个孤傲、乖张、 不伦不类的白领丽人生命的源头,实在让人不可思议。而更让人不可思议的是,母 亲早年间竟是父亲的学生,一个美丽聪颖的高材生,自打嫁给父亲以后,便牺牲了 事业和前途,专事家务,相夫教子,与天下所有本分的家庭妇女毫无二致。乔莉莉 心说,这就是婚姻,这就是生活啊,这本活生生的教材不但没有教会她循规蹈矩, 反而让她学会了背叛,学会了自我,学会了生命自主意识和个体独立精神……也许 她的一切所思所为并非皆取之后天,没准她的生命里活跃的正是母亲少女时未被婚 姻改造的基因呢。 乔莉莉说:“妈,不管晓华出于何种目的,我都不想走进婚姻……” 父亲粗暴地打断了她:“不是婚姻这回事,而是更严重的,你竟然……竟然要 做什么单亲妈妈,未婚生子,而且那孩子还来路不明!……你这是什么行为,啊? 说轻了是莫名其妙,说重了是大逆不道!” 乔莉莉反驳道:“我不想因循守旧,我都30岁了,我有我的人权和自由。” 身为伦理学专家的父亲霍然而起:“人权?自由?它们是无限度的吗?任何超 越了社会道德规范和伦理秩序的行为只能是极端个人主义的膨胀,是小丑行径,到 头来只能自食其果!” 乔莉莉寸步不让:“我有负责自己行为的能力,不管是甜果苦果,我都不会推 卸责任,一人做事一人承担。” 父亲给噎得全身发抖,无意识地扬起手来。乔莉莉豁出去了,说:“要打要骂, 随你。但谁也别想左右我的选择。” 父亲手起掌落,“啪”的一声,承接这记耳光的不是乔莉莉,而是柔弱的母亲。 母亲挡在父亲和乔莉莉之间,用哭音哀求:“不要这样干戈相向,让我和孩子说吧。 老乔,你先出去一会儿,行吗?” 父亲愤怒地哼了一声,摔门而出。 刹那的死寂之后,乔莉莉一头扑进母亲怀里,呜呜地痛哭起来。母亲摩挲着乔 莉莉的秀发,也泪流潸然。 许久,母亲哽咽着说:“莉莉,别怪你爸爸,他还不是疼你?要知道,你是在 拿青春赌博,拿幸福冒险啊。” 乔莉莉泪眼迷离:“没有冒险的人生还有什么意义呢?何况,我选择的一切都 在我的能力范畴之内,没有冒险可言。我只想以自己的方式生活,这有什么错吗?” 母亲语重心长地说:“你想活得有个性,这本身没有错。但你的想法,起码在 中国是行不通的。我们都是女人,女人的幸福就是家,一个完整的亲情世界。晓华 是个难得的青年人,你更该珍惜,他对你是一往情深的……” 乔莉莉反感地说:“妈,我不需要你的良言相劝,这些世俗的道理我都懂。人 说母女连心,我别无所求,只需要你的理解。” 母亲感到了这场“思想工作”的艰苦卓绝,女儿的执拗让她有些力不从心了。 她越来越信心不足,只能勉力为之。母亲思忖了一会儿,换了个角度,采取以柔克 刚、以情动人的方式把这场攻坚战打下去。她苦口婆心地说:“莉莉,你说,世上 最疼你的人是谁?” 乔莉莉说:“当然是父母了。” 母亲说:“哪家父母不是为孩子好?作为经风见雨的长者,当然更知道用什么 尺度去度量人生。如果他们看到子女正在往火坑里跳,能袖手旁观吗?而子女如果 不理解老人的良苦用心,执意要跳下去,不是逼父母陪着往里跳吗?” 乔莉莉恍然大悟,她中了母亲的“埋伏”,这个才智被生活湮灭了的女人,其 实是把思想深深地隐藏了起来,只要她稍一用心,她的智慧就会像钉子一样,穿透 生活的老茧而显出锋芒。乔莉莉不由感到一阵悲哀,即使为了母亲,一个被世俗扼 杀了的才女,她也要活回自己。乔莉莉说:“妈,不用说了,我就是那个要往火坑 里跳的孩子——如果你们以为我的前面是火坑的话,那就让我无怨无悔地跳吧,你 们不用拉我。” 母亲的心理战线几乎完全崩溃,任何合情合理的劝诫对于女儿都是徒劳的。她 有些自责,女儿的所为无疑与她的家教有关,她一定犯了致命的错误,给孩子的成 长提供了错误的导向。不管有意还是无意,她都难辞其咎。现在局面已不可收拾, 即使女儿对她无怨她也无法给自己一个交待。她的心中有种撕心裂肺般的痛楚,只 能含泪乞求:“莉莉,别再执迷不悟了,妈受不了这个打击。妈有心脏病,你能眼 睁睁地看着妈倒下去吗?” 乔莉莉被吓住了,良久无言。 母亲继续说:“妈就你这么一个女儿,你的幸福就是我一生的满足。答应我, 跟晓华结婚吧,你们真是珠联璧合的一对。妈和爸年龄都大了,也想有个外孙孙了 ……” 乔莉莉的泪又淌了下来,拼命咬着唇,一言不发。为了母亲,她决定从现在起 保持沉默,什么都不说了。 父亲回来了,不知抽了多少枝烟,全身都是烟味。他看着泪眼相向的母女俩, 尽量温和地说:“想通了吗?” 乔莉莉无话,母亲回头望了他一眼,又匆忙低下头去。 “也不要太难过,”父亲显然被这种气氛引入了理想化的方向:“刚才是我态 度不好,孩子的未来怎能不让我这个做父亲的操心呢?我相信,是我的女儿,就不 会那么不懂事……好了,莉莉,你再好好想想,我和你妈回去了,过几天再来看你。 ……噢,明天最好给晓华打个电话,免他牵挂……” 乔莉莉机械地送父母出门。父亲没让她下楼。乔莉莉呆呆地站着,望着两个老 人消失在楼梯的拐角里,一种巨大的凄凉浸漫了她的全身。 回到房间的时候,乔莉莉发疯般地把那瓶葡萄酒对着口灌了下去。“咕咚咕咚”, 酒入愁肠的声音就像一口古井的回声。 乔莉莉醉了,时哭时笑,之后便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