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比尔叔叔是托尼父亲的弟弟,本州高级法庭(SUPREME COURT )的首席法官 (CHIEF JUSTICE )。跟托尼的父亲截然不同,比尔叔叔从小聪明好学,捱到法学 院毕业后,当了律师,娶了自己的一个女客户——造纸业(PAPER CRAFT )集团老 板的独生女儿。托尼父亲不屑,鼻子一哼,说那女人尽管很有钱,但是长得很丑陋, 不知道比尔的晚上怎么过。如果换上他,就是倒贴他一栋城堡,还不如把他送进地 狱——也绝不同这样的女人睡在一张床上。可杰克私下对托尼说,如果自己能娶这 样的女人,再丑也是梦露。 托尼后来对露露谈及此事,他说他对梦露并没什么兴趣,梦露是过去的美人, 活到现在可以当他的老妈。他梦中的情人,是当今最红的妮可·基德曼(Nicole Kidman)。 他同时笑着追问露露的梦中情人是谁,露露还没作答,他就一口断定是汤姆·克鲁 斯(Tom cruise),露露跟他说不清楚,只好应了。多少年前,那还是少女做梦的 年龄,身边一大堆女孩迷的都是《上海滩》里的周润发。惟独她不,她迷的是电视 剧《三国演义》里的赵云,何等地豪气冲天,何等地英姿风发,七入重围,长坂坡 单骑救阿斗。当深明大义的夫人投井自尽,赵云推墙掩井,那一刻,他力大无穷的 双臂,他满面的尘灰和血痕,他浑身的英武和豪情彻底征服了她,她心中最纯粹的 男人,素袍雪带,白马银鞍的赵云,她青春的梦,一个人的故事。对谁都没说过。 不过现在她最感兴趣的是托尼没有讲完的故事,她连忙追问道:“你叔叔的老婆娘 家那么有钱,她父母给她的结婚礼物是一套房子,什么房子啊?” “那房子可不是一般的房子(HOUSE ),是豪宅(MANSION )。”托尼说。 怎样的一栋豪宅!露露终于有了机会一睹其容。大多数美国人家的房子,门前 院后绿草如茵,花团锦簇,尽管有些人家的院落也绕了一圈白色的栏杆,可是锁不 住满园的春色,来往的路人都将之一览无余,而有钱的人家是大不同。比尔叔叔的 豪宅,是“庭院深深深几许”。高高昂昂的桔红色院墙,一路掩映在林深树密处。 与房子的主人通了电话,镂空雕花的黑色长铁门,放下威逼的脸,对客人徐徐打开。 进去了,车还开了两分钟,才行到正房的门前。一路上,叫不出名字的奇花异卉, 毒辣辣的艳媚,在佛罗里达的阳光下,每一种颜色都艳到了极致。玉灰色的台阶上, 有精美的大理石人物雕像,手执钢枪,作投掷状,托尼说他也不认识那个美男子是 谁,大概是希腊神话中的某一个无聊的神。露露笑问,你怎么能说人家无聊呢,托 尼回应,天上本来就没有神,都是世人闭上眼睛胡思乱想出来的。两人说笑间,喷 水池的水群忽然冲天而涌,腾起一片雪白弥漫的水雾,一串串水珠子迂回低落,在 阳光下发出晶亮的光。 “这喷水池就是杰克包下来的工程。”托尼告诉露露:“正是因为它,杰克和 爸爸吵翻了天。” “我只觉得不值得,太浪费。”露露摇了摇头,说:“他们不过是四口之家, 要这些排场做什么。” “说的是,”托尼点头道,“我要是有这么多的钱,早买了个游艇下海捕鱼去 了。” 豪宅近在眼前,骨子里都是威武雄壮。高高傲傲的大理石圆柱,前后左右各列 一排,共四排,在阳光下反射出眩目的白光。那两棵遮天盖地的橡树,托尼说比他 们美国的岁数还要长,枝枝须须,掩映了大半个房子。粉蓝色的栏杆,四面宽绰的 内廊怀抱了整个二楼。阳光穿过摩挲的绿荫,晶亮的光泉洒在阁楼玲珑的窗格上, 似乎有些金色的小鸟在上面歌唱。正房两侧是长长的回廊,天灰色的顶,云白色的 墙栏,回廊连接了两栋方方正正的小房。 “知道那小房子是干什么的吗?”托尼问。 “关犯人的?”露露笑着说。 一栋是养马的马房,另外一栋是黑奴的住房。美国南方的种植园,早期的庄园 建筑都保留了这种风格。只不过后来的主人把小房重新改建,不是健身房便成了车 库。 下了车,露露说,你比尔叔叔这栋房子,让我想起了两部电影,一部是《飘》 (Gong with the wind),另一部是《阿甘正传》(ForrestGump )。托尼笑道, 你说的这两部电影都是发生在美国南方。比尔叔叔的房子就是典型的南方庄园楼 (Plantations )。 进门见了比尔,叔叔的皱纹都折成了笑,抱着他的肩膀直喊他“MY MONKEY DUDU” ——他自己发明的,一种对小孩子的爱称。露露只觉得这叔叔比他爸爸还要亲密些。 终于见了比尔叔叔的妻子。她同托尼一样,直呼她的名字“安”。安是个优雅干净 的女人,尽管不够漂亮,但绝非托尼爸爸形容的那样丑陋不堪。见露露对房子有兴 趣,便带着她四处参观。 满眼的金碧辉煌。金色镶边的水晶大吊灯,层层叠叠,从高高的屋顶一悬而下, 支架也是镀金的花瓣形。四围的墙壁,饰以繁细复杂的花纹图案,时不时用金线来 勾勒。那些嵌金镶银的镜子和油画,烛台和餐具,重叠了悠远古老的梦。19世纪的 法国古典台灯,底座是纯金细雕的小天使,哪来这么多的金子,连卫生间的老式抽 水马桶也镀了金。露露看得眼乱,好像是梦游到欧洲的某个城堡。正在胡思乱想, 只见叔叔走进来,问安:“今晚我们几个人可是在一楼的饭厅吃晚餐?” 一楼的饭厅是招待贵宾的地方,露露刚刚参观过,镶金的水晶吸顶大吊灯,墙 上是一幅抽象的油画,脚下是绚烂的波斯地毯,一色的红木餐桌餐椅,纤尘不染。 桌面上是考究的银器餐具和水晶玻璃,每一样都典雅素洁,看起来从容不迫。好是 好,只是给人一种距离感。 “托尼和露露都是家里人,不用到楼下去折腾。”安说:“不如就在二楼的小 餐厅吃饭,我正好有几样东西要给露露看。” 晚餐桌上,每个人的面前都多摆了一双钢筷子。安说:“露露,你来自上海, 你知不知道这双筷子也是来自上海?” 露露笑道:“上海虽然有全国最大的钢铁基地,但是肯定不产钢筷子。” 可是这些钢筷子确实来自上海。上世纪30年代初期,安的外公与朋友合伙,在 上海开了一家钢铁厂,既当老板,又当工程师,每天都勤奋工作。外公娶了个上海 姑娘当妻子,妻子每天清晨都给外公准备好午饭,装进盒子里。有一次却忘记把筷 子放进去。怎么办?外公自己动手,在厂房里自己给自己打造了几双钢筷子,再也 不用担心妻子忘记放筷子。 “那你的外婆就是中国人?”露露问。 “不是。”安摇了摇头:“外公的妻子后来死于一场车祸中,外公非常伤心, 独自一人回到美国,也带回了这些筷子。” 露露低头叹了一口气。抬眼一望,这才发现屋子里的家俱奇形怪状,与众不同。 “所有的家俱都是用钢铁打造的。”比尔叔叔笑道:“钢的餐桌和椅子,钢灯 具,钢镜框,还有装饰柜子里那一排动物,看见了吧?钢鱼、钢猫、钢老虎、钢狮 子。” 全都是安外公生前的作品。安的外公来自匹兹堡(Pittsburgh)——那是一个 以钢铁闻名遐迩的城市,那座城市培育了许多像他一样的钢铁工程师。如果你去过 匹兹堡,你会看见许多用钢铁雕塑的艺术品,用钢铁构造的整个摩天大楼,确实不 愧为钢铁之城(SteelCity )。 露露正想问安,她是怎样把这些钢家伙运到南方来的。只见安打开了一个坚固 无比的钢柜子,捧出一对青玉般透明的花瓶。 “这是我爷爷传下来的。”她说:“也是来自上海。” “我们一家人都与上海有缘。”比尔叔叔冲露露一笑:“托尼更有缘。” 安对二人解释道,她爷爷曾经是个商人,在上世纪二三十年代,飘洋过海去了 中国,专程采购各类瓷器,然后再卖回美国。但是这对花瓶是珍奇的古董,那卖给 她爷爷的中国商人,巧舌如簧,说是从皇帝的坟墓中挖出来的,整片玉打制的,价 值连城。她爷爷当宝贝似的捧回美国,一直珍藏在卧室的密柜里,去世后才被她父 亲接了过来。 “这花瓶底下有几个中国字,你看写的是什么?”安对露露笑道。 露露不敢接。小时候她不小心,打碎过母亲的一对景泰蓝花瓶,遭了打骂。自 那以后,她对一切易碎薄亮的物品,总有一种畏惧的感觉。长大了,连姑妈送给她 的一对玉镯子也不敢戴。 “放心,打不碎的,”托尼看她缩手缩脚的样子,在一旁笑道:“打碎了,我 们都留下来给叔叔当奴隶。” 露露白了他一眼,小心地把花瓶接过了手,那几个方块字,像是甲骨文,又像 是图画,奇形怪状的,她也不知道。看了半天,她说:“这古代的汉字,我可不认 识。” 托尼说:“你是中国人,怎么可能不认识中国字?上面是不是写着:你这愚蠢 的美国鬼,白痴一个,这个花瓶才不是古董,你活该上当。” 露露突然发现托尼疑心很重。不过情有可原,他吃过中国人的亏。那一年的中 秋,露露让他去买月饼。中国店的老板欺他老美不知,向他推销了一盒精装月饼, 四个月饼要38美元。他兴冲冲抱着月饼回了家,结果被妻子一顿好骂:你买个美女 铁盒子来干什么?平装的月饼才两美元,不是一样的味道?托尼气极,抓起车钥匙 就要去找老板吵架。露露拉住了他:算了吧,买都买了。店里人来人往的都是中国 人,如果吵起来引来众人围观,露露可丢不起那个脸。 众人大笑。安说完全有这个可能,不过时间这么长了,不是古董也成了古董。 露露问她为什么不拿出去请人鉴定?比尔叔叔马上说,他坚信不疑这是一件无价之 宝,拿出去惟恐被人碰坏了。 一阵风吹来,空气中有一股清凉的甜香。“什么香啊?”露露问。 “那是我种的香草(MINT)。”“哗”的一声,安推开了后阳台的玻璃木门。 几十盆青翠的植物,在阳光下舒枝展叶,养足了神。 “每种香草的味道都不一样,这是柠檬香,你闻一闻,是不是有柠檬的味道? 这盆矮矮的是桔子香,角落那一盆,长叶子开粉红花的是……” “是薄荷香,”托尼接口道:“我妈妈在乡下有栋避暑别墅(SUMMER COTTAGE), 房子周围长满了薄荷香草,我常见我母亲顺手采一把香草,冲了冲,就和蔬菜一起 做成了沙拉,有时候她也把香草放进新做的冰茶筒里,加一点蜂蜜,那冰茶的味道 简直就是天堂。” 见托尼描绘得有声有色,露露一旁纳闷:他什么稀奇的事都对我说,怎么没听 说她母亲的房子,乡下避暑的房子。 夕阳的柔光,穿过浓密的橡树枝杈,慵懒地洒落下来,薄荷香草的阴影印在地 板上,斑驳而迷离,恍眼看去,像一个拉长了的问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