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大半个村庄都在议论,蒋红旗今天要订媒下礼了。 红旗哥的大媒,多亏了狗娃娘,光是动员钱桂英退婚,不知道一天跑了多少趟, 要么王窑村,要么梨树庄,活媒说死,死媒说活,三寸不烂,费尽周折。直到二十 八晚上,大媒才说成,狗娃娘无比感叹,还是汾河西边的闺女好脾气,能节就节, 能省就省,自己还没有结婚,就有了一本经济帐,不知道已为婆家节省了多少钱! 省来省去,不能省“六”,“六”样大礼,顺利喜庆:6 件好酒儿,6 件好烟 儿,60斤油条儿,60斤好面儿,60斤猪肉肥上肥,6 条鲤鱼窜上窜。外加一个红色 的大皮箱,箱内四样礼物,一件毛尼大褂,春、秋两身新衣裳,一只银戒指。然而 节骨眼上,猪肉还是缺30斤,只好赶集买,蒋桥不逢集,改集到赵湾,来来回回就 是30里路。蒋尿壶说,这下礼还怪热闹哩,俺也要去。大人正在车子底下系篮子, 撅着屁股喊,热闹个屁,老子慌得蹄爪不拾闲的,谁还顾得上你?小孩说,你们要 是不同意,俺就放了轮子里的气。大人慌了,急忙阻拦说,别放别放,有啥话好商 量。蒋红旗掏出一粒糖块,连哄带骗,小孩得了如此实惠,再想闹也没意思了,只 好远远跑开。等大人收拾完毕,正欲离开,小孩却在半路上拦住去路,眼看拦不住, 急忙改撒泼,满地驴打滚,鬼哭又狼嚎,直哭得眼泪鼻涕宛如长江水,滚滚向东流。 男人急忙从地上扯起小孩,拍拍醭土,弹弹败叶,又一把擦净满脸的眼泪鼻涕,连 连甩开,等甩到还剩下最后的一抹时,男人干脆用舌头舔舔手心,末了怀疑地问, 蒋尿壶怪了,你今天哭出来的东西,味道咋恁甜? 说甜是在哄,说哄是在骗,骗到关键时刻,还是不让小孩去。这时候,哭的坚 持哭,走的坚持走,哪怕你套上七匹骡子八匹马,谁的心也拉不动,最终往往是 “胳臂拧不过大腿”,小孩的长江水继续流,流得让大人心情有点乱,慌乱之中, 一行人就进了梨树庄。男方女方家,认亲靠媒人,进门一阵寒暄,落座一阵感叹, 感的是“今天天气真它娘的好”,叹的是“来年定能够风调雨顺”,问的是“东庄 的客一路上不冷吧”,答的是“西庄的客今年不也怪好”,言下之意,双方都好, 好听的话多说,顺心的事多夸。这“夸”也有讲究,宾主双方为了夸得巧妙,必须 时不时的没话找话,没茬找茬,否则一旦出现冷场,媒人必须救场,什么陈年烂谷 子的事,什么麦秸垛前头的花边新闻,什么王莽赶刘秀,什么文革斗地主,什么老 公爹扒灰,什么偷鸡摸狗,什么一夜暴富,什么受穷是命,左右逢迎,刁钻圆滑, 这一点是狗娃娘的强项。正当媒人侃得天花乱坠、五马长江之时,众人早已饿得腹 中响如鼓了,起初谁也没有在意,直到狗娃娘自己的肚里也敲起鼓声,方才想起吃 饭这件事。 吃饭先不急,洗脸最要紧。按照豫东民间习俗,白妮在午饭前给自己未来的老 公爹端上一盆洗脸水,让长辈的洗脸,以示孝敬,如果蒋红旗的爹不洗脸封钱的话, 饭局无从开始,端洗脸水礼钱的多少一看男方家底,二看男方家长心意,多则50, 少则20. 礼毕事成,双方入席,摆酒设宴,客随主便,媒人坐上席,继续演主角唱 红脸,狗娃娘举杯说道,红旗白妮的喜事,那是老天爷100 年前就商量好的,只不 过好事多磨,到今天才算挽住了疙瘩,你们想想,老天爷让我来说这等大媒,我就 是死了也值!媒人虽为女人,但喝酒不让须眉,“咕咚咕咚”,一眨眼功夫,三杯 酒已经下肚。紧接着,院内三桌人的心一下子热了。 钱家殷实,爱摆排场(指招待客人大方,出手阔气——作者注),酒是“张弓 酒”,宴是“大八八”(旧指民间举行婚宴时,每桌共64盘菜,为婚宴招待中的最 高档次——作者注),席面“三清桌”,所谓“三”就是糖果八盘高装(指下酒菜 ——作者注)八盘一款后一清,甜菜八盘外配甜点心八盘一款后二清,咸菜八盘外 配咸点心八盘一款后三清,所谓“清”就是让众人在一碗清水中刷筷刷勺。菜过五 味,酒过三巡,红旗爹上礼钱“封火棍”,“封火棍”就是烧锅馏热饭之前,由男 方家长特意送给烧锅者的礼钱,3 元5 元,讨个喜庆。接下来,主人送来热菜,荤 菜八碗,素菜八碗,上喜馍,打甜汤,端上大鲤鱼摆“龙席”,端上个鸡摆“凤席”, “龙”“凤”齐摆,五福临门。宴至高潮处,宾主敬酒谢媒人,狗娃娘酒不醉人人 自醉,三杯五杯,频频下肚,回敬来者,兴奋万分。大人道,狗娃娘好酒量,不丢 咱蒋寨的人! 等“大八八”过后,已接近天黑,主人收拾饭局,红旗爹再次洗脸,只不过这 次不给白妮钱。空出饭桌子后,宾主落座,倒上茶,让了烟,年前年后,闲扯胡侃。 白妮的小侄问,这顿饭一下子吃了四五个小时,咋恁“肉”?白妮爹道,礼多人不 怪,时间长了待客亲,我们今天招待不周啊!红旗爹说,亲家呀,一家人不说两家 话,客气个啥?狗娃娘酒有些多了,似睡似醒,似醉似清,全然不听他们都说些什 么。喝过半杯茶,媒人稍稍头脑清醒,想起饭前咽下去的故事,于是讲给众人:话 说古代有一个地主,家财万贯,唯有儿子是一个傻子,便花钱收买了能说会道的媒 人,并骗娶了一个漂亮的儿媳妇。眨眼间过年了,小两口要走娘家亲戚,新媳妇害 怕傻子在娘家说走了嘴,事前几天反复教傻子学说话——其一,进院以后千万别慌 着进屋,你先围着院内那棵老槐树走上七八圈儿,然后就开始背:“恁家的老槐树 真粗啊,能打100 架太平车!”其二,吃了饭,你再指着咱家的那张黑桌子说: “这张桌子油漆漆,/ 看样还像槐木的。/ 本地老师(傅)不会做,/ 还是美国进 口的。”第二天,傻子随新媳妇回了娘家,一进门就围着那棵老槐树,急忙转了10 圈儿,他老丈人心想:“我这新女婿今天咋回事,一进门先转树,难道是个傻子?” 过了半天,傻子才说:“恁家的老槐树真粗啊,能打100 架太平车还剩余一块板!” 他老丈人大夸:“女婿好眼力!”饭后,傻子干擦自己的嘴巴,就是想不起老婆昨 晚刚教的那首诗,情急之中,他一把抱起新媳妇的娘家侄儿,没想到那首诗脱口而 出:“这个小孩油漆漆,”他娘家嫂子心里问:“俺孩子再黑,也没有这张黑桌子 黑呀?”傻子继续背:“看样还像槐木的。”他娘家嫂子气得哼一声走了。傻子往 下背:“本地老师(傅)不会做,/ 还是美国进口的。”他老丈人还未听完,肺早 气炸了,破口大骂:“你给我滚你爹的蛋!”果然,故事引来了一阵哄堂大笑,但 5 秒钟之后,众人的笑比哭还难看。原来,主人堂屋正中也有一张黑桌子,白妮的 娘家侄儿也刚好在堂屋。 回蒋寨的路上,大人们都骂狗娃娘是个半吊子,缺叶子,傻逼,咋能在大过年 时干丢人事呢?狗娃娘的醉被骂醒了,自己暗骂自己能过了头,说掉了底儿,也骂 其他人拿她的故事跟白妮家对号入座,不管怎么骂,事已至此,何必当初,后悔也 晚了。不过,大人们倒有一怕,怕钱桂英因为这个故事而再次退媒,议论来议论去, “怕”成了共识,成了一块巨大的心病,媒人索性哭开了,边哭边说,俺的那个娘 啊,俺的那个娘啊…… 村里反复响起了狗娃娘的哭声,既痛快,又过瘾。不知道的,都说蒋红旗今天 订媒下礼肯定顺,你瞧瞧,把媒人高兴得直哭;知道的,都说媒人该哭,真该哭, 高兴还来不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