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月麻麻儿,/ 水花花儿,/ 新媳妇的裤腰带,/ 脖子上挂。”童谣至深,入 境入梦,吟唱之余,白白的天光便从窗外闪进一道缝儿。村中“三响炮”早早响破 了天,喜庆的大喇叭唱得正欢。隔了墙头,有人高喊:“德忠大哥,老谷嫂子,今 儿是蒋排球的大喜日子,恁俩快去帮忙呀!”男人女人慌乱着开了门,然后瞅着来 人嘿嘿直笑,都说,今儿腊月二十四了?你瞧我这记性!三人接着抬脚要走,秀梅 尿罐说,俺爹俺娘恁别走,我们也去。大人们相视一笑说,反正是喜事,咱家又跟 排球家亲哩很,你们就过去打打杂儿,凑个热闹也好! 蒋排球的家,住在村东,这时候早已张灯结彩,人来客往,枪锣响器(指豫东 民间的唢呐——作者注),热闹非凡。你别看蒋排球这小子,学没上过几天,瞎字 皮也不识几个,但他从小就是个生意精,卖菜算账从来不用算盘,只要你报上个斤 斤两两,他五根手指头一开会,立马就能算出几块几毛,几分几厘,比电子计算机 还准。其爹蒋得住,生于1948年,从小家里穷得连堂屋都盖不起,其爷爷一恼,就 给儿子起了一个全家人梦寐已久的名字,意思是盼望儿子将来能够出人头地,能够 有钱盖楼,到将来他娘的不叫住也非得住。后来儿子也算争气,先卖烧饼后卖菜, 小生意几乎干了一遍,总算有了钱盖了房,不过不是楼,而是四间“大出厦”瓦房, 余下的就如数存进银行,作为自家培养下一代的教育基金,不想如意算盘打错了籽 儿,排球一看书就头疼,一看见学校的老师就犯困,无奈之余,只好随他了。蒋排 球便早早子承父业,人鬼精鬼精,干活眼里出气,见啥人说啥话,你硬他软,你软 他甜,嘴甜似蜜,善解人意,加上一张小白脸很讨人喜欢,尤其是那些大闺女小媳 妇,每每蒋排球出摊卖菜,三里五村的,都往摊前围,小伙子更是不慌不忙,百里 挑一,东拉西扯,眉来眼去,三言两语,暖了心底,“啪”,两个人就黏乎上了。 正所谓“男人不坏,女人不爱”,集头集尾,陌上村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等 到蒋排球只坏一点点的时候,大闺女刘翠花一下子发生了质的变化,虽然人还没有 “转正”,然而肚子一天比一天大,世昌爷说,这叫“不买票先进场,免费看电影”。 女人都说,不不不,应该叫“母狗不浪,牙狗不上”。事情到了这个份上,女方家 也顾不得什么脸面了,天天派人来催,想让闺女早点过门,惟恐排球花心不断,另 寻新欢,误了刘翠花的一生。蒋得住最终经不起缠,临时找了老李做媒,下礼赶在 十一月初五,结婚定在腊月的今天,急得很。媒婆李喜滋滋地说,刚开始男追女, 到最后女追男,蒋排球你咋恁沉不住气?如果再等他个一年半载的,你肯定能免费 当爹。小伙子屁几几地说,俺咋会恁赖呢?俺咋会呢? 9 时出头,主持婚礼大典的世昌爷依照习俗,派两个大人抬了一个礼盒子,掂 了一只红毛老公鸡,盒内四层礼,一样酥果儿,一样小麦面,一样猪肉20斤,一样 细粉3 斤3 ,前往东刘庄的新娘家下重礼。古时候雁多易得,娶亲时男家携公雁迎 亲至女家,女家以母雁随嫁,暗喻“夫妻不二,白头偕老”,如今雁缺难得,自然 掂鸡了,也有人这样打比方:去时“凤”求“凰”,回时“凰”求“凤”。10时近 尾,鞭炮如雨,铺天盖地,人头攒动,响器齐鸣,新媳妇到家了。进村时刻,嫁妆 在前,花轿在后,排成了串长长的送亲队伍。队伍的最前头,是若干件散发着浓浓 漆香的新嫁妆,嫁妆是豫东著名的“五件头”,也就是大柜小柜,圆桌方桌,椅子 皮箱,银盆烟袋,外加一辆明晃晃的“永久”牌自行车。而抬嫁妆的人呢,一个个 歪着脖子,斜乜着肩,浑身热气,鼻尖沁汗,蒋寨的人都笑着说,快看呐快看,来 了一群歪脖子客(人)!接着进村的,是一班吹吹打打的民间艺人,或器或笙,或 吹或捧,唇咬簧片,气走丹田,抑扬顿挫,有板有眼,碰见欢快的二八板的紧要关 头,老艺人可以两分钟不换气,脸憋得好像谁刚刚搦过他的脖子,红得没法说。紧 跟其后的是一个扛红毡的,也就是新郎官蒋排球的大大爷,去年刚当的大队书记, 个子不高,40出头,辈分最长,名望最高,走路过桥,拐弯抹角,胳膊扬毡,放串 鞭炮,红毡辟邪,喜字当头,算是给一路上的神神鬼鬼们打招呼了。扛毡人后头就 是花轿,轿身彩绘,彩带飘飘,轿顶插得花,有人也有马,人是文武百官,马色红 白黑蓝。轿前左右紧随两个童男,意为“压轿人”,一个8 岁8 ,一个9 岁半,两 人都是刘翠花的娘家侄儿。女人指着他俩说,蒋排球是他们的姑父。尿罐问,我们 跟蒋排球一辈儿,那么,他俩该喊我们什么呀?女人说,也该喊姑父。一听这句话, 尿罐、尿壶一下来了精神,朝着花轿的方向喊,哎哎哎,那两个小孩,快叫我们一 声“姑父”!村人一听,个个笑得肚子疼。 花轿走到蒋排球家大门口时,小孩点燃了一树的鞭炮,于是突然间,炮花纷纷 扬扬,飘了一院,每一瓣都大写着一个“喜”字。落轿之际,主家要给两个压轿人 封礼钱,否则不让新媳妇出轿落地,一次封2 块钱,两童男摇头嫌少,二次封5 块 钱,童男们犹豫不决,等到三次封8 块钱时,童男早一把夺过去。接下来,从主家 院里跑出来四个小孩,尿罐尿壶,国庆旺林,挑着犁铧儿,打着麻秸火把,端着老 陈醋,围着花轿跑了三五圈儿,其目的是为了防止新媳妇下轿时激动过度,一时出 现什么低血糖高血压,熏醋止晕,驱鬼辟邪……随后,又从院中跑出四个小闺女, 大都十二三岁,正值狗屁不懂的年龄,径自撩了轿帘儿,拽出刘翠花,其中一个乘 其不备,将涂在手指上的红胭脂搽了新媳妇一脸,刘翠花恼羞成怒,早忘了矜持, 撵上就打,不想显了高高隆起的腹部,闪住了腰,只见她脸色苍白,牙一咬,眼一 闭,疼得半天没说话,只好让她们搀了,一步一步往院里挪。 午时一刻,60多岁的世昌爷宣布:“蒋排球的婚礼大典开始!”一时间,枪锣 响器,鞭炮侍候,群头攒动,热闹无比。有人捧了斗儿,扔了小馍花生,撒了糖块 红枣,其中还有1 分2 分的硬币,一看有钱,小孩疯抢。世昌爷高喊:“蒋排球, 刘翠花,一拜老天爷,二拜老地爷,两口子对拜,滚回洞房!”众人一听世昌爷临 时纂改了词,即兴把“共入洞房”改成了“滚回洞房”,纷纷浪笑不止。入洞房, 换衣裳,换了衣裳,叩喜头。有人早摆了一长条板凳,摊了叩席,设了“内柜桌” (指专门接受新人至亲长辈的贺礼钱的桌子——作者注),一切准备就绪。新人叩 头之前,由蒋得住夫妻俩先跟排球的爷奶叩头道喜,感谢二老的养育之恩,使我蒋 得住如今续了香火,添了一口,礼成,新人叩喜头仪式才算正式开始。本着“先主 后宾”的原则,世昌爷先让蒋姓本家长辈受头,也就是新郎的爹娘、爷奶、叔伯三 代;后是外村外姓的直系亲戚里的长辈,譬如新郎的爷奶同辈、姑舅姨亲、表叔表 大爷。待叩第二部分喜头的时候,世昌爷似乎比第一部分时更有精神了,大喊道: “小石营村的他二姑、二姑父,18年来没少替蒋排球的事操心,前来——”众人一 听,掩嘴乱笑。原来,“前”和“钱”谐音双关,“前来”也就是“钱来”,意思 是让两人赶快把礼钱交上来。世昌爷一板面孔又喊:“20块!”两声喊对比起来, 一声抑,一声扬,一声短,一声长,一声阴,一声阳,一声白,一声唱,恰似一个 有机的整体,缺一不可。当新人叩完最后一个喜头后,世昌爷横眼一扫看客,问, 还有哪个庄的长辈,没有喊到的没有?没有来到的没有?如果没有,礼成! 由于来客较多,主家只得分前、后两院摆席待客,前院坐本村道喜的老少爷们, 后院坐东刘庄的送亲人。席是大席,总共19桌,席面(指桌上的饭菜——作者注) 真不赖,必是“小八八”,分别是三款菜三清桌,甜咸辣酸齐上。待首款的甜菜摆 满桌面后,世昌爷前院站定,两手举了红布,胸前一扬说:“诸位新友,费礼受风, 薄酒素菜,不成敬意,主吉人敬盅,三鞠躬——”主吉人是对蒋得住的尊称。众人 一笑,齐声说道,免了免了,都在一个村里混,谁不认识谁呀!而后,世昌爷来到 后院,追随其后的“主吉人”换成了“新贵人”,“新贵人”是指蒋排球,其目的 是想让东刘庄的人认识一下他们的新姑爷。接着,世昌爷又重复了刚才的一番话, 并一脸虔诚地让蒋排球三鞠躬,自然,这些送亲人都知道这是主家有意献上的假殷 勤,纷纷起身拦道,都礼到了,你们该忙就忙去吧。闻听此言,世昌爷暗自感叹东 刘庄的人知书达理,不歪纠胡缠,大手一挥道:“礼毕退位,上热壶——”酒过数 巡,菜过二款,众人喝得正酣时,世昌爷前来劝安盅酒:“得住令郎完婚,恭请诸 位嘉宾,感谢费心费礼,主人鞠躬谢意(后蒋得住三鞠躬)。喜烟吸了不牙疼,喜 酒喝了不头晕,能喝一斤,不喝八两,能喝八两,不喝半斤,每人四盅不能少,人 多可以找代表。前院的老少爷们,喜酒放量喝啊……”一刹那间,果真是桌桌不剩, 盅盅都满,每人四盅,连唬带骗。劝到后院时,刘翠花的二叔嫌蒋得住倒的酒太满, 连端都没办法端,一时性急,眼看想吵架,蒋得住自知对方在有意刁难自己,慌忙 装笑赔不是,世昌爷却说,酒满敬人,俗话说“酒七茶八”,你到底懂不懂?对方 自知理亏,但又不服输,装赖道,不懂就是不懂,我难道还会装懂吗?可俗语又说 了,“三里不同俗,十里改规矩”,这话你们总该听说过吧,更何况东刘庄离蒋寨 没有五里路远吗?世昌爷道,远近都一样,你懂个屁,你今年才多大?老子上学时, 你小子还在恁娘肚子里哭呢!斗到末了,谁也斗不过谁,世昌爷和蒋得住本着息事 宁人的原则,干脆不理翠花二叔,径自回前院去了。紧接下来,打杂的散了喜馍, 上了鸡蛋汤,汤是老汤,蛋是滚蛋,吃馍叨菜,喝汤狂咽,一时间酒足饭饱,正当 众人即将滚蛋的时候,世昌爷领了主吉人问过前院,又朗声问后院:“今儿蒋排球 的席面是少酒无菜,条件有限,招待不周,多多包涵,不知东刘庄的客吃好没有?” 众客纷纷答道,都吃好了,都吃好了。桌空人散,饭后小坐,世昌爷陪东刘庄的客 在前院堂屋闲聊。而东间里屋呢,一群女人正在慌着给众客封小礼。这小礼共分有 两大部分:一是送客的四个女客,每人一个红丝兜儿,兜内装有糖块瓜子花生,外 封5 块钱;二是众男客,每人一块白手绢,白手绢包有两个白蒸馍,外封2 块钱。 封礼送客走,但没走出几步,女人们方才想起忘了向刘翠花的弟弟刘抗洪要大柜小 柜上的那串钥匙了,慌忙撵上,问刘抗洪走了没有?众客撒谎道,走了。结果还是 媒婆李眼“尖”(指仔细——作者注),三下两下就从人堆里拽出了刘抗洪,封了 两次礼钱,总共给了刘抗洪10块钱,一串金灿灿的钥匙才算讨到手里。回屋开柜一 看,柜内除了装有一些新衣裳被单之类,再就是翠花娘昨晚烙好的十几个芝麻焦馍, 女人刚说了声这东西可好吃哩,便有一大群闹洞房的小伙子围上去,“嗷嗷嗷”乱 叫着抢了个精光。 是夜,洞房花烛,人声沸腾。而在洞房的门口,蒋排球则用身子堵了个严严实 实,不让本村同龄好友们跟新媳妇乱,害怕动了刘翠花的胎气。蒋令旗气得直哼哼, 大声嚷嚷道,让俺乱乱有啥呀?也不耽误刘翠花明年生小孩,排球老哥你快闪开, 让俺看看俺嫂子!女人一听笑歪了嘴,骂道,蒋令旗你知不知道赖,你比蒋排球还 长一辈哩,你咋会叫刘翠花叫嫂子哩呢?蒋令旗却振振有词说,“结婚三天不论辈”, 也就是说今儿只论年龄大小,可以随便乱,因为俺比蒋排球小一岁,不喊他“哥” 喊啥?蒋排球强忍住笑说,不管你的嘴再刁,办法想得再妙,瞎话编得比鳖蛋还圆, 我就是不让你过去!后来来了一批男男女女,也有人欲进去看看新媳妇,但用遍了 千方百计,条条不顶用,无奈之极,悻悻而归。9 时多的时候,女人领着蒋尿罐走 进堂屋,对蒋排球柔声细语说,让我们进屋瞧瞧新媳妇吧!蒋排球说,不行,你们 进去干啥?女人说,小尿罐的大牙掉了一粒,成了豁牙子,我想让她花嫂子摸摸。 为了证明自己所说的不假,女人特意让蒋尿罐张大嘴巴,让新郎官看个究竟。果然, 蒋尿罐正是“8 岁8 ,掉狗牙”的年龄,刚在腊月初十掉了牙,时常被人家笑话。 后来听说让新媳妇一摸准好,立马会长出一粒新牙,母子俩高兴万分,好不容易等 到了这一天。两个人进了洞房,只见室里烛光很红,忽忽闪闪不定,新媳妇坐在床 边,低垂粉颈,脸色不正,皮肤浮肿,胸脯一起一伏,似乎正在小睡,其模样一点 也不好看。接下来,女人便打断了刘翠花的好梦,把蒋尿罐掉狗牙的故事详细描述 一番,然后又极其迷信地看着刘翠花,好像新媳妇就是他们心目中的活菩萨。刘翠 花迟疑着问,老谷婶子,我的手,真有那么神吗?母子无比信赖地点点头,多余的 话什么也没有说。约摸半晌,刘翠花的眼睛温柔得好像一条河,一缕一缕,流了蒋 尿罐一身,也就在不知不觉中,新媳妇的手伸进了小孩的嘴里,酥酥的,麻麻的, 香香的,甜甜的,“咝”,只一下,倏然滑进无际心境之中。回家的路上,蒋尿罐 还在一遍遍回味着那香,肯定是迷人的葵花香气,肯定是,肯定。 夜更黑了,除了黑之外,还有蒋排球家窗棂上纸糊的大双喜字的那一点红,还 有无数颗贴在窗棂上的黑黑的小圆点,挤挤扛扛,聚聚散散,压低嗓子,嗤嗤乱笑, 那是一些偷听新婚之夜动静的村中小伙。“春宵一刻值千金”,他们想象着刘翠花 尖翘翘的乳房、肥嘟嘟的屁股,想象着刘翠花的媚眼放电、腰粗如桶,说不定明天 的街头巷尾,准会有谁在现场直播蒋排球的此刻呢。 刘翠花生出小宝宝了,蒋尿罐的大牙又生出来了,满院的葵花香气迷人……小 孩又做开了乱七八糟的破梦,梦里的细节好像跟真的一样。他后来甚至想,如果哪 个小伙伴想要的话,他还可以把梦多复印几张,送给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