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记事之后,大姨给我留下的第一个印象是这样的:脸色绛红,淡眉下一双不 大的眼睛总含着慈祥的笑意,慈祥后面有一种威严;左眼角有一个疤痕,使左眼皮 稍向下垂,仔细看左眼比右眼小些,但并不影响脸部神情的端庄、稳重与和蔼。她 身材比较高大,穿件兰布长衫,一双自己做的毛边底的带襻黑布鞋,一双白线袜子 ;长衫只到小腿处,所以露出一大段白袜。我记事后第一次见到大姨,大姨就是这 副神态,这套打扮。 我蹲在南院一棵绒花树下看蚂蚁打仗,不时用一截十字草拨一拨,帮帮打败的 一方。我背后是一棵树干上凝着一疙瘩一疙瘩桃胶的桃树,甬道那边是一棵枝干蓬 散开来的樱桃树,做饭的堂叔在厨房门前呼哧呼哧地和煤,几只麻雀从桃树上飞到 樱桃树丛里,又从樱桃树丛里飞到桃树上。两只麻雀看我孤单,飞下来同我一起看 蚂蚁打架,它们忍不住要参与,竟用尖尖的喙啄起蚂蚁来,我一甩手把它们轰走了, 想抬头看看它们飞到哪条树枝上,却看到一个穿蓝布长衫的中年妇女站在面前正低 头看我。 我立刻意识到,这是昨晚才从洛阳城来到乡下的大姨。我慌忙站起身,低下头, 有些羞怯。 “你叫啥名字?” “大名叫凡云生,小名叫憨生。” “是憨还是寒。” “是傻子那个憨。” “怎么叫这样个名字?”大姨笑了笑,笑得很温和,毫无揶揄的意思。 “人家都这样叫……” “会写自己的名字吧?”大姨摸摸我的头,又笑了。 “会。” “写给我看看。” 我撅了一截树枝,很有信心地在地上写了我的大名:凡云生。 “写得不错。”大姨说,“会拼音吗?” “拼音?我不知道,老师没有教过。” 大姨拿过我手上的树枝,在“凡云生”三个字下面加了一行我不懂的似字非字 的符号,“这就是拼音。你跟着我念,ㄈㄢ凡,ㄩㄣ云,ㄕㄥ生,这就是拼音。学 会拼音字母,什么字都可以拼出来。” 我惊异地问:“可以拼几百字?” 她说:“几千几万字都可以拼出来。”又问,“你念几年级?”我告诉她: “我念二午级。” 她用两个被粉笔侵蚀得粗糙的手指捣了捣我,非常柔和地问我:“想学吗?” “想。”我怔怔地望着她。 “那我们现在就开始,就在这棵绒花树下。”她抬头饶有兴趣地看看巨大浓密 的树冠:“这个课堂还不错么。” 那几天,绒花树撒满羽状枯叶的地面上,写了许多ㄅㄆㄇㄈㄉㄊㄋㄌ的拼音符 号。大姨在地上写,我也照着写,一面写一面念,写写抹抹,我学会了二十几个字 母,还学会了拼音。 大姨回洛阳她教书的小学去了。虽然大姨只在这样的情景下教过我拼音字母, 但我一直记住她这位老师。在以后的年月里,每逢说到“师表”二字,一个穿蓝布 长衫、白袜、毛边底带襻黑布鞋的女教师形象,就自然地出现在我的眼前。在旧京 又见到她时,我想唤她大姨,又想唤她老师,心中一急就唤了她一句:“大姨老师”。 大人们笑我口讷,但后来小弟与小妹也跟着我这样唤过。 在我遇见的人当中,我深信大姨是惟一堪称师表的人。 她不是教授、不是著名教育家,她在小学一年级的讲台上站了几十年。后来, 许多教授,许多名人是跟着她在一年级的教室里从“ㄅㄆㄇㄈㄉㄊㄋㄌ”学起的。 她没有穿过一件华贵的衣服,没有一个荣耀的虚名,她永远的蓝布长衫,永远的淡 泊清贫,永远的小学一年级讲台,我心中的师表呵!…… 大姨不是富裕家庭出身,一个农家女靠苦学与奖学金,读完了校址在老府门的 旧京女子师范学校。20世纪20年代能读洋学堂的女孩子如凤毛麟角,更何况读赫赫 有名的旧京女师。她感谢上苍,她热爱斜襟宽袖的白上衣配黑裙的校服,热爱外方 内圆意蕴“无规矩不能成方圆”的校章,白衫短,黑裙长,走起路来自有一种妩媚、 清奇与潇洒。她们把新风带到古老的旧京,许多人睁着不解与艳羡的眼,望着这些 提着花布手袋的洋学生呵!大姨是个品学兼优的学生,是学生会的活跃分子,还是 女师篮球队的队长。篮球队长带领全队在华北运动场的全省运动会上夺得了女子篮 球冠军。这是大姨最自豪的一件事。我看过几次冠军队的合影,照片虽有些发黄, 照片上的每个人还能看得清楚,前排坐的是校长和老师,大姨是队长,站在第二排 正中,真正是风姿飒爽呵!我不明白的是她们的球衣,她们的队服仍然是白衫黑裙, 只不过袖子与裙摆都短了许多,每个人从左肩至腰部佩一条宽宽的缎带,像值日带 一样,上面印着“旧京女师”四个大字。我问:“你们在球场上也佩着这条带子吗?” 大姨说:“那当然,要是不佩怎么区分队友和对方。”我想,这可能是同当兵的打 仗要在手臂上勒一条同样颜色的毛巾的作用一样。那时候老旧京的场面人见过篮球 的还没有几个呢,何况是女学生打篮球?这可真令旧京的老少爷们开了眼,全城开 了锅,议论纷纷,那位女队长受人注目就更不必说了。那时大姨风华正茂,领导潮 流,用后来的话说是很前卫、很先锋的。但在毕业分配时,她却坚决不留校,也坚 决不去省政府做事。“我是师范的,我要到小学校去。” 她被分配到省立第三小学当一年级老师。她换上一件蓝布长衫,从此没有离开 过一年级讲台。日寇来了,她带着10岁的表哥徐大显、6 岁的表姐徐月秀跟随学校 先迁洛阳,再迁鲁山、卢氏、镇平、淅川,8 年她没有间断教书,8 年表哥表姐在 流亡中长大,8 年她的鬓角隐隐有了白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