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这件事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它和一对年轻夫妇和他们的三个孩子有关。 ——这是雷蒙德·卡佛那篇著名的小说《你在圣·弗兰西斯科做什么?》开始 时的第一句话。 当然,我不是那个名叫亨利·罗宾逊的邮递员。我要说的是,这件事除了跟我 有关,它还和一个年轻高大的女诗人有关。我在这里所说的我当然是我自己——整 天盼望做一个大受欢迎的小说家的一个不大受欢迎的诗人、彻头彻尾亲身经历了这 件事并且愿意把这件事的整个经过张扬出来的忠实的叙述者。至于那个年轻高大的 女诗人,她则来自与我所在的城市大约相距200 或300 或400 公里左右的另一个城 市——请允许我对地理方位概念的马虎,她名叫阿丫——又请允许我出于某种顾虑 而不得已在此隐瞒她的真实芳名,如果什么地方真的有一个名叫阿丫的女诗人或女 人,还望切勿对号入座,因为我所说的那个年轻高大的女诗人,她决不会是你。 在这件事还远远没有发生的最初——当然,实质上也可以说是在这件事已经开 始发生的最初——我收到了阿丫寄给我的一张贺年卡。 这是一张很普通的随处都可以买到一大叠的贺年卡:烫金的“龙年吉祥”四个 字和组成一个方形边框包围这四个字的两条大黄龙,占据了卡片的整个封面,而整 个封底又是一条卷成“2000”字样的更为粗壮的大黄龙。 然而打开对折着的卡片,里面却有一行竖写的大字: 你在共城zuo 什么? ——这一行用绿色水彩笔竖写的大字,笔画极尽夸张和变形,同时在夸张和变 形中,又仿佛刻意糅合了一点儿稚气,除此,卡片上剩下的便是空白了。 我注意到这张贺年卡差不多要破裂开来的封套上的笔迹,我得承认,女诗人阿 丫笔下的汉字,其笔画线条之大气之灵动之飘逸,着实令我惊叹。 但是这一行用绿色水彩笔竖写的笔画极尽夸张和变形的大字——这里应该就这 一行大字在汉字本身的符号意义(非线条)上来说——它与这张贺年卡却是那么的 格格不入,以至于让我有点莫名其妙地坐立不安起来,甚至有了由于自己的心境遭 受无端的搅扰而焦躁的感觉。 阿丫和我是在外省的一次诗歌笔会上认识的——其实说认识还有点勉强,我们 只是因为双方都来自同一省份而仅仅出于礼貌握过一回手打过几回招呼,临别了也 只是各自和对方交换了一张名片而已。说实在的,在那次诗会上,也许我们各自对 于进一步认识对方,都缺乏那么一点足够的热情。 那次诗会的时间是前一年年初的元宵节,而我收到阿丫的这张贺年卡是在第二 年的圣诞节这一天,时间已经将近过去两年。两年过去了,除了记得女诗人阿丫的 高大身材,此外我几乎差不多记不起她的音容笑貌了。 然而高大的女诗人阿丫为什么要在两年后给我寄来这么一张莫名其妙的贺年卡? 我百思不得其解。我想,惟一的解释恐怕只有一个,那就是这两年来我在一些 刊物上发表了数篇以“共城”为背景的短篇小说。 也许,阿丫是出于受到我的小说的感染进而对“共城”这个虚构的地理名词产 生了好奇?还是出于对我把创作的热情从诗歌向小说转移这一行为的好奇? 但我清楚知道,我猜测的这两个动机是多么的缺乏足够的理由。 这一天晚上,为了避免某种毫无意义的焦躁,我下楼溜达,后来干脆又走上了 街道。 我所经过的那条狭窄的街道上,两边至少交错分布了五家以上的花店和十家以 上的礼品店——这原本就是一条香艳的街道,这些卖花兼卖礼品的花店和卖礼品兼 卖花的礼品店,平日里一到晚上就争妍斗奇妆扮得花花绿绿的,而这个圣诞节的晚 上,一家家更是在墙壁和玻璃门窗上,涂满了“圣诞快乐”、“圣诞节快乐”的彩 色字样,更有甚者,还在门口摆出了巨大的“圣诞老人”。 我又条件反射地想起了女诗人阿丫的贺年卡,甚至几乎有了眼前不断晃悠着什 么的幻觉。我不得不赶紧加快脚步踅到了另一条大街上。 ——生活中的有些事情,有时候真的是很有趣的。就比如这一天晚上,我想, 如果我下楼溜达而后来没有走上街道,我也许就不会条件反射地想起那张贺年卡, 我的心情也就不会变得愈加焦躁,而我也就不会再踅到那条大街上去。而如果不踅 到那条大街上去,后来我就不会一头扎进那个摩肩接踵熙来攘往的夜市,就不会在 夜市的一处隙地上看到那个很不起眼的旧书摊,更不要说在那个昏暗的旧书堆里发 现克劳德·西蒙的那部著名的《弗兰德公路》——而当我捡起《弗兰德公路》的时 候,又发现下面还压着雷蒙德·卡佛的那部《你在圣·弗兰西斯科做什么?》的了。 而如果我不是只花了6 块钱就买到那部被老鼠啃去一角书脊的《弗兰德公路》 和那部看起来似乎没有被人翻动过几次的《你在圣·弗兰西斯科做什么?》,我想 我也许决不会在回来的时候,再有什么特意去那家礼品店买一张贺年卡的好心情了。 这一天晚上回到家,我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赶紧翻开《你在圣·弗兰西斯科做什 么?》——我直觉,阿丫是一定读过这部书的,所以,她的贺年卡的全部解码信息, 或许就在这部书之中。 但是当我逐字逐句读完《你在圣·弗兰西斯科做什么?》这篇小说,才发觉事 情看起来好像并没有那么复杂。 雷蒙德·卡佛的《你在圣·弗兰西斯科做什么?》其实只是一篇只有十二个页 码的短篇,《你在圣·弗兰西斯科做什么?》这部书其实只是雷蒙德·卡佛的一部 短篇小说集,只不过用其中这个短篇的题目做了书名罢了。这是一个故事极其简单 的短篇,简单得让人连半点复述的兴趣都没有的短篇,我不知道,这篇小说中除了 通篇有那么一点自始至终的恍惚和不确定性——其实这一点也很简单嘛——它还能 有什么深奥和特别之处。 当然,一个在一本小开本的书上只占了十二个页码的差不多只有五千字左右的 短篇,如果它没有什么深奥和特别之处,这原本不足为奇。可要命的是,这是《你 在圣·弗兰西斯科做什么?》,这是美国佬雷蒙德·卡佛的《你在圣·弗兰西斯科 做什么?》——一个那么著名的小说家的一篇那么著名的小说,它怎么可以是这个 样子的呢? 我觉得,这一天晚上,我的阅读显然偏离了我最初的意图与目的,而这种偏离, 又显然直接影响了我的情绪。 我感到了某种厌恶和疲倦,随之,睡意开始过早地袭来。 但奇怪的是,与此同时,睡意渐浓的我又有一种清晰的意犹未尽——我究竟要 再干点什么呢? 我有点无所适从的感觉,直到后来,我的目光越过被我抛在一边的那部《你在 圣·弗兰西斯科做什么?》,在克劳德·西蒙的《弗兰德公路》下看到了那张新买 的心情卡片。 生活中的有些事情,有时候真的是很有趣的——如前所说。就在这一刻,我居 然还在三分睡意中想起了那家礼品店的那个洋娃娃一样的女孩子,想起了女孩子弯 腰时高高撅起的那个美妙绝伦的屁股,而我身体上的那个可耻的部位马上就迫不及 待地揭竿而起。幸亏我是一个具有健全心理和高尚精神的人(我自己从来都这么认 为),我及时想到了手边的一本文学杂志,并再次阅读起杂志里的一首关于女人与 屁股的诗——那是“非非主义”诗人杨黎的《1999年诗抄》中的一首诗的前半部分 : 一个女人弯着腰 那么,她的屁股肯定向上翘着。 当你从窗外(一个另外的角度) 看见时,你能否想到 是一个女人正弯着腰? 是捡拾遗落的东西(发卡) 还是在做一种健身操 或者干脆就是期待? 翘着的屁股 偶然间被偷拍成一张照片。 1998年夏天的一个傍晚 我将它压在玻璃板下面: 它保持的时间 肯定比爱情久远。 ——我之所以兴致勃勃地把这半首诗抄录在这里,纯粹是为了说明我的心理的 健全和精神的高尚:因为我能从中反复体味到充盈的诗意,而我觉得,任何一种东 西,当它被诗意包裹时,都是那么的健康美好、干净纯洁——这一天晚上,也正是 这种诗意,使得我身体上的那个可耻的部位又渐渐平息了。 后来我抽出了那张新买的心情卡片,在带着终于干了点什么的满足感愉快地入 睡之前,我打开卡片,用钢笔在里面写下了四行笔画过分纤细和拘谨的小字: 共城是一个神奇的地方, 我在这里活着、爱和写作; 外来者,如果有一天你冒昧闯入, 那你将瞬息迷失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