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关于我老婆的话题,是随着阿丫上了趟卫生间,然后出来就拐进了我的书房这 才结束的。 我想,以阿丫和我的诗人身份,也许我们更适合在书房里呆会儿。但是,偏偏 人生中有很多事情的发生,都是难以预料的——我是说,当阿丫在信手翻阅书架上 的那些书时,有一本旧杂志,它偶然地被捎带了出来,掉在了地上。 那是多年前的一本叫做《诗神》的诗刊。当阿丫翻着手里的一本什么书而她的 一只脚却踩上了那本《诗神》时,她俯身拾起了它,同时轻声叫唤了起来。 我看见阿丫转而打开《诗神》,在某一页出神地读起来,然后她的眼圈就有些 红了,似乎是要哭出声来的样子。 “怎么啦,阿丫?”我不知所措。 阿丫真的哭了,虽然她一眨眼,又露出了笑脸,但是我清楚看见,她的手指分 明抹去了几颗泪滴。 “我只是突然有点感动——”阿丫把那本翻开的《诗神》递到我眼前,她问: “你读过这一页吗?” 那一页上,是一个名叫沈睿的女诗人的五首诗,还有她的一句诗观和一张照片 ——这是张模糊但却依然能看出一个漂亮女人来的照片。 “噢,我知道,她好像翻译过不少外国诗,据说,她曾是诗人王家新的妻子, 是不是?”我看着那一页,“怎么,你认识沈睿吗?” “不,哪里认识,我是说她的这一首诗——”阿丫指给我看,“这么多年来, 每当我读这首诗,我就要感动一次!” 奇怪,印象中我好像以前从来没有读到过杂志上的沈睿的这一页。我拿着《诗 神》,开始认真读起来——阿丫指给我的是五首诗中的最后一首诗,题目是《用一 个同音字开玩笑》: 有两个使我困惑的词我总是用错 “做”——做工,做操,做声…… 更外向、粗糙、挺用劲儿, “作”——工作,作业,作为…… 更细致、优雅、文静静地笑着, 然而“做爱”?还是“作爱”? 我不好意思问,把它写下 你说如果柔情只剩下动作是“做” 如果醒来时你仍拉着我的手是“作” 这就是我们从胎儿起就听到的语言 它如此相同而本质径庭 我熟悉它们如同我的自行车钥匙 我将这两个字写下“做作” 这是什么意思?还关于爱情吗? 当我一字一句地慢慢读完,然后从这首诗上抬起头来,阿丫的脸上已经泛起了 羞赧的红晕。 “当碰到这两个字的时候,通常你是怎么写的?”她俯身趴到书桌的边角,和 坐在书桌前的转椅里的我保持着咫尺的距离,逼视的眼光里充满了挑衅的意味。 “看来,从此往后,我得把‘做作’区分开来。”我想此时此刻,我的脸也是 微微发烫着的。 “也就是说,从此往后,你有时候要把它写成‘做工’的‘做爱’,有时候又 要写成‘工作’的‘作爱’,是不是这样?” “可能会这样吧……” “那么,当你和你爱人……的时候,你是要‘工作’?” “……” “而当你和别的女人的时候,你是要‘工作’呢还是‘做工’?——我是说, 譬如今晚,当你……和我的时候?” 说到这里,我才知道,阿丫逼视我的眼光里充满的不是挑衅的意味,而是挑逗 ——露骨的挑逗,太突兀因而也太让人意外的挑逗! 那一刻,我真的是瞠目结舌了! “怎么,我们不能爱吗?——我是认真的,我不管是‘工作’还是‘做工’… …” 我只听见耳边阿丫渐已迷离的声音。 “我要说的是,这件事除了跟我有关,它还和一个年轻高大的女诗人有关。我 在这里所说的我当然是我自己——整天盼望做一个大受欢迎的小说家的一个不大受 欢迎的诗人、彻头彻尾亲身经历了这件事并且愿意把这件事的整个经过张扬出来的 忠实的叙述者。” ——这是我在本篇开头时说过的话,我没有忘记。现在请允许我说一下我对 “忠实的叙述”的理解:我的理解很简单,我觉得对一件事的“忠实的叙述”,就 是在对整件事的叙述中,一决不篡改事实,二决不添枝加叶,三决不删枝减叶。这 可谓是“忠实的叙述”的三原则。 我想,我有必要在这里声明一点,从本篇开头至今的叙述中,我是一直恪守着 这样的三原则的,而在接下来的叙述中,这样的三原则也绝对会得到同样的体现— —基于我的上述声明,我想,如果仅仅用“那是个荒唐而放浪的一夜”这一句话来 叙述我和阿丫一起度过的整个夜晚,那大家也是不会怀疑我作为一个叙述者的是否 “忠实”的了。 是的,那的确是个荒唐而放浪的夜晚,不过,也仅仅是个荒唐而放浪的夜晚而 已。 整整一个夜晚,我们几乎都在一次又一次地做爱或者作爱——当然,在第一次 与第二次,在第二次与第三次,在第三次与第四次……的结束与开始之间,我们有 过必要的休息,但是这种休息又何尝不可以把它看作是某种意义上的开始之后的蓄 势待发? 那一晚,我们差不多就再也没有多余的言语。 天明我们最后一次做爱或者作爱之后,阿丫才告诉我一件有趣的事,她说她可 以从我的眼神里断定,在此之前,我一直是个过着单纯的性生活的男人。我哑然, 同时心头涌起了一阵没来由的愧疚(这愧疚也真是荒谬得很)。但阿丫又告诉我, 发现这个秘密的不是她,而是以前那次诗歌笔会上的另一个女诗人。那次,那个女 诗人与阿丫同处一室,有一晚聊到深夜,聊着聊着最后露了嘴,她说假使在诗会上 任由她挑选一个男人,她一定会选中我。 我感到一阵不由自主的毛骨悚然。因为我忽然记起来了,那个女诗人虽然身材 姣好,可是假如有1000个男人看到她的脸蛋,却是至少会吓跑掉其中的999 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