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那天是清明,传统的鬼节。我本来想不回家的,朋友也说,天都快亮了,在酒 店里睡一晚算了。可我担心妻子挂念,就回家来了,再说,我并没有喝醉,驾驶小 车时还是很清醒的。我停了车,走进小巷,绕过低矮的围墙,一直走向我家的前院。 小巷里的路灯都不亮了,可不知为什么,对面的墙壁却一片清亮,看上去像一面白 色的镜子。我看到自己的影子在墙面上爬行,显得相当奇形古怪。 我低着头,小心地走着,此刻我对城市公共设施的破坏感到如此厌恶,可在平 时我并没有把它当一回事。突然,我听到后面有个人影跟了上来。我放慢脚步,想 看看到底是谁?兴许这家伙和我一样喝酒了。可是,我走的快他也走得快,我慢下 来他也慢下来,一直就这么保持着一段距离。我在前面走,他在后面跟。我听见他 踩在水泥地上的声音,还听见他踩到水坑里的声音。这是一个寂静的深夜,幽暗的 小巷倾听起来,好像一点声音没有,然而还是响着。 猛然,我感到后面的人影好像土根。土根前几天从脚手架上摔下来死了。我赶 到工地现场时,土根已经只有进气没有出气了,他脸色煞白,衣服和血浆粘在一起, 胸脯不均匀地起伏着。土根差不多没有呻吟声,睁着眼睛,仿佛异样地看着我,他 说,老板,他说话的声音几乎听不清楚,不要怨我,不是我不小心……他的话还没 有说完,就绝望地摇了摇头,瞪着眼睛,挺直身子不动了。 此时,我的额头冒出了汗珠,身上穿的内衣也湿透了。我踩在地面上的脚步, 总觉得不那么平稳。我吸了一口气,朝身后望了望,看看到底是不是土根?他像一 只水鸭似地撑着双手,蹑手蹑脚的。小巷里掀起了一阵阴风,把地上的纸屑也吹拂 起来了。我眨了眨眼睛,扭过头仔细看,当我看清他那尖尖的下巴时,就迅速把目 光移开了……我感到毛骨悚然,那不是前天去世的土根吗?这下把我吓坏了,拔开 双腿,一口气跑回了家。 土根是去年4 月初来工地上班的。有一天,我爬上脚手架,走过支简梁,来到 了第九楼层现浇板上,这里正在砌砖墙,我刚上去,不经意正和土根撞个满怀,土 根打了个哆嗦,忙给我让出道来。闷热的建筑高层,混响着泥沙、砖块和砖刀的声 音。当我仔细观察土根砌墙时,发现他砌的墙不对头。我检查了一下水平线,从口 袋里掏出卷尺量了量,我被他砌的墙激怒了。他砌的墙根本不合格,如果被工程监 督部门发现了,拆了返工不算,还要通报批评,并处以2 万元以上罚款。我忍不住 骂起来,你这个教不会的牛,我非让你回家不可! 土根被我骂得愣住了。我火气很大,脸也涨红了,指着他的鼻子,你的横砖不 对,你自己看看?我见土根只是怔怔地望着我,又大声叫骂起来,我操你祖宗十八 代,你自己看看,这种乌七八糟的墙,像什么样子,三块砖一叠,横砖要平整…… 土根呆了半晌,等弄清楚我的意思以后,忙向我解释,他过去一直是这样的。 我看着土根,发现他的胳膊又细又瘦,胸部的胁骨也一条条的突出来,我好像还闻 到了他的汗酸味。我的火气平息了许多,但还是怒气冲冲地说,你那是农村造房子, 这里是行不通的!脾气发过以后,我认为这个专业问题与他说不清楚,便叫身后的 施工管理员把他换下来,并责令他负责把这垛墙拆了。 第二天,我夜里从外面回来,快到家时,又突然听到背后传来奇怪的脚步声。 我转过脸去,一个人影在远处站住了,他两臂微微举起,好像想和我打招呼。直到 我关上院门,走进院子的时候,我还从铁栅门看见那个人站在黑夜里。回到小楼, 我没有开灯,想起站在门外的那个黑影,我不敢把屋里的灯开亮。我的牙齿直发颤, 那个人影分明是土根,虽然黑暗里看不清楚他的面容,但这样却更觉得鬼气森森。 外面淅淅沥沥下起小雨,他已经走了吗?我怀着好奇的心情,打开窗户,可是那个 黑影不见了。 早晨起来,我因为没有睡好而感到头昏脑胀,又因此想起土根来。那垛墙返工 以后,我让土根去浇混凝土了。这活比砌砖墙技术性低,但比较吃力,这对一个身 体瘦弱的人来说无疑是危险性增大了。可是尽管如此,土根也不敢有所怨言,但他 的形态,他的动作,都流露出对我的不满……这是他自己不行的缘故,怎么能怪我 呢?我也曾多次强调上脚手架要注意安全,安全第一,安全就是效率。可是,土根 那哀怨的目光,一直在我眼前飘浮,他的目光既不能说漠然,也不能说痛苦,那目 光简单呆板而又充满无奈。可是,这又怎么样呢?这不是我的过错,这是他的命运, 一种可怜而不幸的命运。然而,尽管我自我慰抚了一番,但还是感到有点忐忑不安。 为了调整自己的心情,我决定上午到南郊的寺庙去拜佛,哪怕破费一点钱也没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