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回到家的时候,妻子告诉我,屋里有一个人在等你。大概是施工管理员吧,我 想,一定又来罗唆什么安全帽的事情。接着,我心里又涌起了另一个念头,也许是 建筑公司的人吧?但我一跨进门,吃惊得往后一仰,差点摔倒在地。站在厅堂里的 不是别人,竟是土根!土根没有说话,他朝我笑着。他见我受惊的样子,便嗑嗑吧 吧地说,我不是土根,我是土松,土根是我的大哥,我是土根的兄弟。 啊!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我说,我,我刚才去南郊拜菩萨了……我受惊不小, 这个人和土根实在太像了。 土根的兄弟——土松用低沉的声调说,老板,是这样的,土根曾经跟我讲过, 他一年多没有拿到工钱啦?他的语调虽然平静,但我却感到他的话里含着可怕的逼 债意味。我一直不敢想这件事情,如今土根的兄弟找上门来了。 土根可以说每个月都来要工钱。他早晨守在我的门前,天没亮就来了,他以为 这样一来我就会给他钱了。他哭丧着脸,既小心又可怜地跟在我后面,后来,我终 于忍不住了,想骂他,你老是这样跟着我干什么?可是,话到嘴边还是骂不出口。 土根朝我苦笑着,他嘟嘟哝哝地说着什么,尽量装出微笑的样子。土根说,学校说 再不交学费,就不让我儿子上学了。 其实,我也有我的难处。我曾多次向他们要过工钱,我们的工程队是挂靠宏大 建筑公司的,我手里的工程是从他们公司转包过来的。建筑17层高的楼房,宏大建 筑公司的技术资质也不够格,他们也是通过关系从另一家建筑公司转包的。工程通 过层层转包,层层剥皮,到了我们具体搞建筑的人手里,也只有喝汤水了。然而, 他们的话说得很好,他们说,现在有几家建筑公司不是先垫资的,如果你没有能力 承受,那就让别的工程队承包好了。 说实在的,现在许多建筑工程,能在发包方没有多少资金的情况下建起来,简 直是个奇迹,确实是个奇迹……我觉得自己的脸涨红了,莫名其妙窜起了一股怒气, 我瞪着土根说,这与我有什么关系,如果学校停了你儿子的课,学校也负不起责任。 土根的脸发青了,但是他却不敢说什么,他竭力控制住自己,不让自己掉出泪 来…… 我一想起土根,一想起他的这些事情,心里就有一种负疚的感觉。我让土根的 兄弟坐下,自己也坐了下来。我露出难过的样子说,这次事故,我也很难过,没有 钱支付土根的工资,那是因为他们没有把钱付给我。当然……我停了一会,由于他 的眼睛还看着我,等我把话说下去,我只好再说下去,土根的不幸,我心里也不好 受,如果我的钱到手,一定第一个就给你。 土松朝我看了看,好像要说什么,但他没有说出口。他叹了一口气,抚着自己 的脑袋说,老板,实在是对不起,土根的老婆病倒了,这几天在医院住院。他说得 很慢,眼睛直勾勾地望着我,我不得不避开他的目光。他可怜巴巴地接着说,只要 我们能想的办法,我们都想尽了,我们实在是没有钱…… 此时,妻子从后面捧来一盘切好的西瓜。她趿着拖鞋,宽敞的客厅铺着猩红色 的大理石。土松恭恭敬敬道了一声谢,可是她根本没有听见,她把盘子放在茶几上 就走了。我递给土松一块西瓜,自己也捧了一块,我把椅子往后搬了搬说,天气热 起来了,吃块西瓜吧? 土松咬了一口西瓜,这西瓜没有籽,他一边吃一边说,土根是去年3 月15日开 始上工的,死的那天是4 月2 日,除去10天过年,一共是12个月零7 天,您说是不 是?土松不等我回答,又说下去,按照您定的工钱,每天25块,总共是9225块钱, 您说是不是? 我默默地望着他,我还能说什么呢? 土根到工地以后,就睡在工地的简易棚里。工棚本是用来堆放钢筋和水泥的, 没有窗户,光线和空气只能从门里透进来。土根席地而睡,由于地面潮湿,底下铺 了一层塑料薄膜。工棚里卫生一塌糊涂,纸屑、水泥袋以及鞋底带进来的泥土,应 有尽有,下雨天,不小心就会滑倒。那段时间,外地正流行非典型性肺炎,我就让 他们像农村里消毒猪圈一样,用石灰粉在墙根撒了一圈……我从沉思中回到现实, 我啃着西瓜,对土松说,现在的西瓜看是好看,就是不知道为什么不甜。我真的不 想回忆土根的那些事情。 土松看着我,又重复了一遍说,总共是9225块钱,您说是不是? 我打量了一下这位土根的兄弟,感到他和土根一样憨厚。我便耐心地对他说, 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到什么时候为止,我还要去查一下帐目,工地上的事情都是 有记录的,不然的话,我怎么能记得住呢? 土松的脸色很难看,好像要说什么,但他很快又平静下来,恢复了缓慢的声调, 只是微微有些颤抖,他说,土根的儿子因为交不起学费被老师骂哭了好几回,土根 他自己也因为没有钱,没有吃过一顿像样的饭。由于营养不良,他大腿的肌肉都萎 缩了,他的老婆就是因为心痛才病倒的……我听了这番话,禁不住心里一阵颤动, 土根的不幸,虽然不能说是我一手造成的,但土根的家属陷入这种状况,深深地刺 痛了我。我的心跳得厉害。 我搞建筑多年,但不是所有时候都是能拿到工钱的。这一次,我被他们害苦了, 亏空数字大得惊人,因此,我不能履行给民工发放工资了。民工们闹得厉害,过年 也没回去,都住进了我的家里要工钱……就在除夕的那天夜里,妻子吃了大量的安 眠药,她不愿看到民工们悲怆的脸,不愿看到我和孩子忧伤的神色。幸好抢救及时, 但她却落下了耳疾。我看了一眼正在厨房忙碌的妻子,我们在客厅的谈话,她根本 听不见。 唉,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从只身出来打工,到组建这支建筑工程队,这些年, 我经历了多少坎坎坷坷,风风雨雨,我的心都感到疲乏了……我让自己镇定之后, 还是拿不出钱来。他们没有把工程款给我,我拿什么给他?我已经垫不出钱,我不 但欠着民工的工资,银行的贷款,甚至还欠着妻子在医院看病的医药费呢! 我擤了擤鼻子,从口袋里掏出一包香烟,啪地给自己点燃一支。我抽了一会烟, 没有说话。过了一会以后,我说,不错,土根是我安排他浇混凝土的,土根是从脚 手架上掉下来的,土根的工钱是没有拿到手,这一切不会错。我有这样说话的习惯, 我把烟灰掸在烟灰缸,接着说,可谁没有难处呢?我再一次向他承诺,都是同乡故 土的,如果我向他们要到钱,第一个就付给你。 话说到这个份上,他还能说什么呢?临别时,我特地让妻子到楼上拿了两盒 “朵儿”胶囊,请他转交给土根老婆,还一直把他送到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