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陈阴休班在家的时候,每天晚上,我都是拖得很晚才上床。我看电视,或者做 一些杂事,再不就是看书,写日记。我拖延着时间。上床后,我不看他,用被子裹 紧了身体,背对着他。我等待着,等待着他先睡着,自己才能放心入睡。可我太累 了,经常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睡过去了,什么也不知道。 在我醒着的时候,我从不让他看见我的身体,我也从不去看他的身体。 在这所房子里,两个身体是两条毫无意义的血肉。 没有拥抱,没有亲吻。没有手边、脚边和躯体的幸福。没有忘我的晕眩。没有 低语。没有神秘的力量。两个冰冷的身体,僵硬地横在死寂的空气中,辜负了一张 崭新的婚床。身体从未燃烧,从未像鲜花一样盛开,从未惊动过外面的风、雨和星 辰。 在这所房子里,除了我们两个人,还有几只耗子。我们与它们一直保持着友好 的关系,从未在它们的洞口撒过药,也没有在它们可能经过的路线上下过一只夹子。 我一个人在家的时候,总是听到它们在地板下啃吃东西的声音。那声音在空荡的房 间里被空气扩散着,坦然地走遍房间的每个角落,显示着其存在的合理性。就是因 为它们的存在,明确知道这声音是它们发出的,一个人的夜晚还不是那么孤独,还 挺自在。有一天晚上,我去厨房喝水,看到它们中的一只,躲在碗柜里一撂盘子的 后面,却失误地把一条细长的尾巴露在我的视线中。我哑然失笑。它还没有学会卷 起那条光滑的在这种情况下多余的尾巴。尽管如此,我还是觉得它是只聪明的耗子。 它还是一只明目张胆的耗子,不把这房子的主人放在眼里,不觉得她重要。 那时候,我的自信心全面崩溃。我看不起自己,不认为自己有多重要。现在我 会说,人,或者具体说,女人,任何时候都不要把自己看轻,这是争取生活幸福的 基础。但那时候,那个迷蒙的秋天,我把自己当作一张破旧肮脏的废纸踩在了脚下。 一张废纸的疼痛搅乱了全部的可能的另外一种生活。在这样一种情况下,耗子当然 也不会觉得你重要。我的智力,或者说我的意志,连一只耗子都不如。它那小小的 眼睛一定也是这样认为的,在夜晚,它比白天明亮,看事情会比我看得更清楚。它 躲在那里嘲笑着我。它来到我的碗柜要经过怎样的幽暗曲折,我可以想像。它在这 所房子里的地板下随意地打着洞,也把洞打在了我的个人生活和历史中,我的心上。 我未来的记忆中会有许多洞,每一个洞里都有一只耗子,以及它的嘲笑,它的示威。 一场庸俗的婚礼过后,我就开始过着这样的生活:每天晚上,把被子卷得紧紧 的,背对着陈阴,慢慢睡去。开始我还能听到他的不平静但却是克制的呼吸,以及 地板下面另一个生灵世界的回应。后来就什么都不知道了。我不知道我睡觉的样子 是怎样的,不知道陈阴躺在那里的表情和思想。我什么都不想知道。 我的身体是一个充满着传统、软弱、错误、无奈和绝望的主体。没有任何东西 向我显示真理和光明。 外面,秋天在飘着它的落叶,像鸟抖落它的羽毛。 这个模棱两可的秋天啊,这个我无法逃离的边远小城。我的时间在这里结束, 又从这里开始。 不可避免的是,陈阴常常在我睡着后,将手伸进我的被子里,我被惊醒。有时 候,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平躺着睡着,发出均匀的呼吸声,手还攥着被角,紧紧地 护着自己的身体。我可能做了一个梦,忽然掀开被子,把正看着我的陈阴吓了一跳。 他看见我的手在空中乱抓着,后来又把内衣也掀上去,两手在肚子上猛烈地拍打, 呼吸也变得急促。他想叫醒我,又怕我醒来不高兴,就一直看着我。终于,我停止 了动作,翻了个身,将后背对着他,又恢复了平静的睡态。 在早晨,他告诉我这件事,我感到很不自在,不愿去看他的眼睛。我恨自己为 什么睡着了。想到他夜里不好好睡觉,而是在看着我,我感到一阵厌恶。但是,我 说不出什么,他是合法的睡在我身边的人。我认命了,就这样吧,所以,我允许他 睡在我的身边。 其实,我们的结婚证拿得很不顺利。现在,我已经记不起那张纸的样子了,它 很轻,也很重,我愚蠢地为它付出了时间和痛苦的代价。为了拿到它,我们跑了两 趟腿。第一次,我们去居委会开介绍信,管这件事的人出差了。第二次,我们去街 道办事处登记,结果那里在搬家,无法办理。于是,这件事拖了很久,婚礼过后又 过了半个月的日子,才去办理。我的心不愿意推动我的脚步到那里去。我的本能在 逃避一场灾难。要不是要用结婚证排队分房子,我可能还会拖下去。 就是这张我记不起什么样子的纸,来到我们的手上。把它发给我们的是一个胖 乎乎的街道女干部,她留下我们的喜糖,祝我们幸福美满。她竟然说我们很般配。 她在说反话,还是在说假话?要么就是她的眼光有问题。那张纸的样子,我真的一 点也想不起来了。它使本来距离很遥远的两个人被强硬地粘在了一起,它使陈阴的 爱情得逞,使他的行动有了保障和支持。他的所作所为,他认为都是有理由的,而 我却成了一个做什么事都没有理由的人。那张纸什么时候变了形,成了一把铁锁, 锁住了我的意愿,我的观念。它成了一堵高高的围墙,我想跳出去,但我自己都说 服不了自己。这时,我才明白,那张纸可不是随便好拿的。没有人告诉我,不要轻 易地碰它。人们——家里的人,社会上的人——所做的事,都是催促。仿佛那张纸 就是一个人的全部。 最后,连我自己也这么认为了。两眼一闭,跳了下去。我才知道那是怎么回事。 我控制不了自己,经常以沉默和冷漠对待陈阴。 婚礼后,最初的日子,我们在休假。我们都还有耐性,有一种思维惯性,或者 说,是一种婚姻意识,使我们努力着,过着正常的日子。据说,日子都是这样的。 天气还没有变冷。一些植物还活着。 一个晴朗的上午,我们打开了窗子。这可能是我们冬天到来之前最后一次打开 窗子。然后,就得找个时间,把玻璃擦干净,用纸条把窗缝糊上,整个冬天不再打 开。 我坐在写字台前,望着窗外,望了很久。我眼前的天空堆着一些灰白的云彩, 阳光照射着它们,蓝色的天空映衬着它们,那灰白竟然也很耀眼。远处,一些平房 的白铁皮屋顶也闪着刺目的白光。清凉的硬朗的风吹进来,带来街上汽车的马达声 和工地上的电锯声。这是一些生活的景象,一些生活的声音。它们不见得有多么美 好,却让我有些感动。 陈阴出现在窗口,两手拿着一把铁锹,像一个刚出场的演员,从侧面来到舞台 上。他的心情很好,特意到窗前来铲草。他本来不喜欢干外边的活,喜欢干室内的 活。他的前生或许是个女人。于是,我又听到了铁锹与泥土、小石块和手拔草根的 磨擦声。嚓!嚓! 陈阴提前结束了那些植物的死亡。 我把目光从窗前收回来,落在手边的稿纸上。我准备写一个发生在久远年代的 情感故事,战争造成了爱情的分离、痛苦和相思。人的情感在很多时候是背时的。 但我不知该怎样写。我从来没有写过爱情这个主题。 “哎,叶零,你看,这小花多好看!” 陈阴站在窗口的正中间,脸上带着愉快的神色,一手扶着铁锹,一手举着几棵 小草叶,上面带着两个黄色的星星般的小花朵。是秋天的蒲公英。它感到秋凉了, 缩着身体,不再长大。在城外的山岗上,到处都是它们的姐妹。它们很普通,它们 之所以在此时很美丽,是因为它们还活着,而别的花早就过了花期。 我又瞥了一眼他手中的花,没有说话。他向我投来明艳的黄色的光芒。如果这 花是在我所爱的人的手上,我一定会多看几眼,它一定会更显美丽。我把目光从陈 阴的手上收回,低下了头。 他没有计较我的沉默,傻笑了一下,扔掉手中的小花,又弯腰铲起了草。 我盯着空白稿纸,手中的笔久久落不下去。我发现自己不会写情感故事。情感 是我抓不住,无从把握的东西。我其实不会恋爱,不会与男人共同生活。不会与任 何人沟通。我想起我所受到的早期教育,中学毕业以前,放学就得回家,干那些永 远也干不完的穷人家才有的活,母亲不准我们在外面玩儿,家里来了男孩子打扑克, 她毫不客气地把他们赶走。母亲的教育就是一系列的“不准”,是限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