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在火车站那个惟一的小站台上,我洒过一些眼泪。它南北走向,站在火车停靠 的地方,往南望,一眼就到头,但铁路线仍在延伸着,一直通往内地;往北望,也 是一眼就到头,但铁路线并没有终结,它在前面不远处转了一个弯,向东,钻过山 洞,向边境线的另一边伸去。我几次来送H 市的那个人,为我们飘忽不定却又斩不 断的缠绵而伤感。我总是看着火车向内地的方向走远了,才离开。 然后,我就看见那个疯女人,仍在站台上游荡,自言自语一些莫名其妙的话。 据说她就是在这个站台上疯掉的,为了一个男人,为爱情。她已经疯了很多年了。 她到处游荡。大街上,机关办公楼,电影院。站台也是她经常来的地方。她长得一 点也不漂亮,穿着也很土气,可她有过爱情。爱情像火一样把草都烧光,大地光秃 秃的。爱情毁掉了很多人。有时,我认为她是幸福的,因为,她的遗忘是彻头彻尾 的。 我哪里会想到,当H 市那个人走出我的生命,会有陈阴这样一个人向我走来, 他说他在火车上工作。开始,我搞不清他到底是司机还是司炉。他像受到了冤枉, 急红了脸,他说自己早就是司机。 以后,我才会知道,我们的思维,我们的意识,我们看问题的角度和处理的方 法,就像他的铁轨,不管走多远,都没有相交的可能。 现在,屋子里黑幽幽的。家具影影绰绰。雨在玻璃窗上不轻不重地敲打着,檐 水淅淅沥沥,我想像着它们从窗子底下弹起来的样子。我不知道几点了。陈阴的手 在我的胳膊上抚过,有点凉。我不知道这手的样子,我从没有好好看过这手。这手 带着他的思想,他的爱恋,在婚姻的初期,愿意为我做一切事情。他说过:我知道 谈过恋爱的人,什么都有可能发生。我喜欢你,就不在乎。我因而以为他还有些素 质。我没有推开他,我知道自己在可怜他。他于是来吻我的嘴唇。我把头扭到了一 边。直到这时我还没有与他接过吻,在这场短暂而又漫长的婚姻中,我们从来没有 接过吻。对于我的拒绝,他不敢执着,他继续着他的手的旅行。 后来,他浑身一震抱紧了我。我很紧张,身体也绷紧了。我开始清醒了,却并 不配合他,也不愿睁开眼睛看他。眼帘隔开了一切。我在黑暗中自欺欺人,什么都 没有看见,就等于什么都没有发生。 此时的两个身体,是两台没有温度和感情的机器。我清楚地知道,身体是人性 社会的基础,是表达热情和亲昵的美好工具,可我们的身体,不在《红楼梦》里, 也不在《金瓶梅》里。不是活生生的,不是灵魂的物化。它不过是道德、传统和思 想秩序的被动的奴仆。这是怎样虚伪的生活! 陈阴自己忙了一阵子,很快就回到自己的被窝里喘息去了。屋子里除了他的带 有原始意味的喘息,再没有别的声音,没有对话,没有回味。我不知道此刻他在想 什么,不知他是否想到尊严这回事。没过多久,我身边就响起了轻微的鼾声。 而我彻底清醒了,头脑清醒,身体也清醒了,一种说不清的感觉从体内渐渐向 外渗透。我真无耻,忘记了对他的可怜。我一直以为做爱应该是肉体与精神的高度 和谐与统一,两个面对面的身体,应该是两条根,在黑夜里忘情地盘结在一起。但 是,这天晚上,我发现它们也可以是分离的,身体有时并不受意识的控制。身体像 琴弦被拨动了,余音在缭绕着。我等待着。却只有鼾声,这声音里竟带着一种满足 的意味。而我先前竟然为了没有给他尊严而内疚。 还有雨声,浸淫着黑夜。 黑夜里的两个身体,像两块石头,躺在干冷的沙漠里。 我记起西蒙·波娃的话:做爱的快乐应该像大海的波涛和桃树开花一样不可预 示和不可抗拒。……一个人生理上的欲望不仅仅是一种怀旧,实际上也是一种痛苦。 一件有毒的衬衣从头到脚编织在我的全身。 那是怎样一种感觉,我还没有体验过。 我心里有些闷,并且这郁闷越积越深厚,好久才渐渐平息下去。朦胧的睡眠中, 我梦见时间到了早晨,我们准备再进行一次同样的内容。我突然发现窗口银灰色的 窗帘破了一个大窟窿,足以让人窥视,我立刻起身去堵上了那个洞。把这个问题解 决后,刚刚躺下来,又有人来敲门,这不合时宜的敲门声彻底粉碎了我的希冀。 我睁开眼睛,看到窗口已经大亮,真的是早晨了。雨还在下着,但听上去小多 了。地板下的耗子们没有动静。我的银灰色窗帘完好地垂着,融合在晨光里。我扭 头去看陈阴,他依然在原来的地方躺着,穿着内衣,没有肌肉,瘦弱而单薄的一条, 没有任何魅力。我梦中的渴望荡然无存。 两个身体,都在发出年轻的气息,一个苗条,白晰;一个微黑,瘦骨嶙峋。在 新的一天到来的时候,像两颗星星,陨落在寂寥的天空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