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所以,你就出去当小姐了?”高永桥似乎对阿美的命运有了预感。 “没有。”阿美坚定地说,“你以为我天生就这么下贱!我尝试了许多办法。 可是,不行。没人愿意借钱给我。后来,工厂里的一个姐妹,也是在外面做暗娼的, 看我为难的样子,就说,你和我一起出来干吧。你的身材好,我给你介绍个好主顾。 如果运气好,也许会包你一年半载。” “就这样,我遇到了张老板。”阿美幽幽地说。 阿美又说:“张老板对我不错。他一看到我,就让我陪他喝酒。他喝酒的时候 哭了,拉住我的手不放,他说我很像他初恋的女朋友。后来,他就给了我2 万元钱, 让我给妹妹交学费。” 阿美说到这儿,情绪突然激动了,胸脯一起一伏的。严松走过来,轻轻拍了拍 阿美的肩膀,柔声说:“阿美,你不要太自责了。” “不,这都怪我!”阿美的眼圈红了,声音颤抖着,“如果我早点告诉妹妹, 她就不会出去卖冷饮了。她是不想拖累我呵。那是一个骄阳似火的下午,我气喘吁 吁地去找妹妹,想告诉她不用再为钱的事发愁了。在街口,我终于找到了妹妹,她 正在小心翼翼地给一个小学生剥冰糕纸。她的微笑是那么纯洁、灿烂,好像天使一 样。我太高兴了,甚至忘了妹妹恐惧的眼神。她看到了我,‘呀’了一声就向前跑, 对面急驶来一辆面包车,就把妹妹撞倒了。我抱着她,急得大哭,她的血流得好多 呀,我用双手拢着这些血,却怎么也不能把它们收回去。妹妹那苍白美丽的大眼睛 到死还微微睁着,她的嘴角还挂着那腼腆的微笑。后来,我猜,她看到我就跑,是 怕我伤心。她平时太怕我了,总是让着我,听我的话,她是怕我责怪她瞒着我出去 挣钱呀。这个傻孩子。我怎会怪她!她一辈子都在为别人着想,可又有多少人为她 想过?” 高永桥的世界彻底迷失在黑暗中了。尽管是白天,但屋里还很昏暗。高永桥知 道,如果不能在天黑前想到一个感人的故事,自己将永远诀别这个世界。他开始思 考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为什么厄运会加到他的头上?他又有什么故事和严松与阿 美相比?那些吹牛的故事不过是来骗骗小姑娘吧。这次他死定了,几天后,大家将 会发现他发臭的尸体。先前,他一直盼望奇迹,比如警察来这里救他。可随着黑暗 降临,那点可怜的希望也完全被破灭了。严松,那个冷酷的抢劫杀人犯就要回来了。 当那个钥匙孔轻轻转动的时候,就是他生命的终结。高永桥突然怀念起那些过去的 日子,他一遍遍地回想着,体味着,哪怕是些无聊的、无所事事的日子,他都要翻 过来复过去咀嚼一下。他上大学、参加工作,最远的旅行也不过是在省城的4 年大 学生涯,其余的岁月,他都是在这个中等规模的县城里度过的,从流花镇到县城, 这就是他的生命轨迹。如果,如果让他多活一天!就一天,那么他最想干什么?这 个问题一下跳到高永桥的脑海。高永桥突然有了一种悲壮的意味。高永桥想到了天 堂,没有人说它是存在的,但也没人能真正证明它不存在。高永桥希望死后可以上 天堂。但是,他把边边角角的记忆都搜出来锤炼了一下,又感到了惶恐和内疚。他 突然想到,在那些平庸的日子里,他也并非完全无辜,高永桥甚至倾向于认为,严 松的出现,是上天的惩罚。高永桥想到,他打麻将牌风不好,至今欠王老师200 元 钱没还。上大学的时候,他偷窥女生洗澡,差点被抓住。作为一名人民教师,他蝇 营狗苟,不思进取,经常不备课就去敷衍学生,脑子里时常充满了对漂亮女学生的 性幻想,表面上还装出一副师道尊严的样子。他时常发个牢骚,嘲弄领导,可内心 却对领导羡慕得五体投地,他还野心勃勃想通过巴结校长弄个一官半职干干……高 永桥越想心越乱,他感到头上已冒出了汗珠。如果还能再活一天,高永桥叹了一口 气,接着想,他一定会把赌账还上,然后,把宿舍里的电脑卖掉,把这些钱汇给父 母,算是对养育之恩的一点补偿。生虽然不能轰轰烈烈,但死的时候,一定要做个 清白鬼。 这样一想,高永桥又几乎笑了。一个马上要死的人了,居然还奢望再多活一天, 要知道,浮士德也没有完成这个艰巨的任务。他开始思考后事。同事们一定很惊讶 的,父母也会很伤心。然后,学校里会纷纷扬扬地讨论他的死因,严松和阿美肯定 是消失得无影无踪,最后,大家就把他忘了。世界上再也没有高永桥这个人了。就 连父母也会从伤心中解脱出来,没有人会为一个不存在了的物体长久心痛。想着想 着,高永桥觉得自己又要昏睡过去了,似乎沉入了一个奇异的梦境。 仿佛一个凝滞的梦,没有时间,也不知地点,高永桥觉得很温暖,也很舒适, 不知不觉却身处于一群流动的人之中。那该是春天吧,明媚的阳光在头顶旋转着, 空中有一丝甜甜的桃花味道,那是一群欢声笑语的中学生,正在放学的铃声中,顺 着教学楼前长长的走廊走来。他们有的拿着书包打闹,有的轻松地吹着口哨,有的 女学生还兴致勃勃地聊着些什么,不时爆发出一阵银铃般的笑声,漫无目的地撒落 在高永桥四周。高永桥看这个学校很眼熟,但又不是流花镇中学。突然,迎面走来 了一个瘦削而忧郁的少年,他挺直身子,挎着一个浅灰色的书包,手里捏着一本书, 似乎心事重重。他想叫住那少年,少年却眼前一亮,闪过高永桥,向前方跑去。高 永桥顺着少年奔跑的方向看去,却是一个长发披肩的高个女孩。她不高兴地冲着少 年张了张嘴,露出一对可爱的小虎牙。她说,你们班下课又晚了?少年不好意思地 挠挠头说,我也不想,那个老师可罗嗦了。说着,俩人就离开人群,径直向校外一 片桃林走去。高永桥不知为什么,也鬼使神差地跟随着他们来到了那片桃林。那片 桃林好大呀,一眼望不到边,高永桥看到一团浓郁而妖娆的桃红色,正围着女孩和 少年翩翩起舞,大片的像是诱人的蝴蝶,小片的好像殷红的唇印。高永桥闻到空中 有一种酒糟的香气,人也眩晕起来,他分明看到那女孩扑在少年怀里。他们像欲望 燃烧的蛇一般互相缠绕着,喘息着,呻吟着。高永桥仿佛看到他们全身都变成了半 透明的青绿色,进而融化在一起…… 高永桥想上前看清楚,耳边却猛响起一个尖利的声音:“吕小雅!你想好了没 有?”高永桥浑身一颤,却发现环境全变了,自己正在一个闷热的办公室。电风扇 疯狂地旋转着,狭小的办公室堆满了作业本、粉笔和教学用具。几张破烂办公桌前 坐满了人,都是些教师模样的,有的抽着烟,有的悠闲地喝着茶水,却大都一言不 发,表情暧昧。只有一个40岁左右的中年妇女喋喋不休地斥责着他们面前的一个女 孩。那女孩一直低头不语,轻轻摆弄着衣角,却被中年妇女吓了一跳,抬起头,无 助地向四周看去。高永桥看出,这个女孩子就是先前见过的那个。原来,她的名字 叫吕小雅。这个名字高永桥觉得十分耳熟,她应该是他的高中同学!对呀,吕小雅 应该就是那个总是笑着的,有一对小虎牙的隔壁班的同学呀。想到这里,高永桥冲 上前去,要拉住吕小雅,可是吕小雅似乎对他视而不见。他的手碰到了吕小雅,却 像碰到了一团潮湿的空气。吕小雅紧张地盯着中年妇女,突然开口说,王老师,你 放过我吧。放过你?中年妇女的眉毛扬了扬,似乎很错愕的样子,继而嘲弄地把一 沓作业本墩在桌上,周围的人也发出了善意的哄笑,办公室里洋溢着夏天快活的汗 臭味。中年妇女说,吕小雅,我这样做是为你负责。你一个女孩子,别给脸不要脸。 吕小雅又把头低了下来,身体在微微地颤抖,高永桥看到一些晶莹的眼泪从她下巴 尖上流了下来。中年妇女不耐烦了,她气哼哼地在办公室里转了一圈,又说,你的 事情,班干部都举报了。这是早晚要处理的,我们已经通知了你的家长,关键是看 你的态度,你不要再为那个男生遮遮掩掩了,我们早晚会查出来。到时候,你们的 下场更惨。吕小雅还是一言不发,可高永桥看得出来,她颤抖得更厉害了。可她攥 着拳头,努力保持镇静。周围的人窃窃私语,还有的发出了低低的笑声,墙壁上的 挂钟也开始发出令人昏睡的声响,好像一个患气管炎的老年人。高永桥再也按耐不 住,他想推开那个中年妇女,却感觉身体像羽毛一样轻,中年妇女健硕的身体,却 像堵墙般撞了过来,高永桥感到被一下子反弹起了很高。他想停下来,却软软地滑 开了,又滑向了一个未知的时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