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很多事物都被时间的流水漂洗得干干净净,了无痕迹,小 粉与王桃花的矛盾却与日俱增,丝毫没有和解的迹象。一个寨子住着,早不见晚见, 低头不见抬头见,王桃花首先绷不住了。她开始寻找各种机会,试图与小粉缓和矛 盾。小粉却不买账,见了王桃花总是把脸丧着,就像借她白米还了粗糠;还经常朝 着王桃花吐口水,一有机会就指桑骂槐。王桃花倒也大度,看见了当没看见,听见 了当没听见。 出事那天,天气异常炎热。吃过早饭,王桃花去地里给包谷锄草。到了地里, 才看见小粉也在附近给包谷锄草——她们两家的地块是连在一起的。要在以往,王 桃花会巧妙地找个借口离开地里,从而避开与小粉单独在一起的机会。可是眼下节 令不等人,包谷已长好高,地里到处都是杂草,再也不能拖时间了。于是王桃花就 没有回避小粉,而是硬着头皮走进自家地里,一声不响地干起活来。 白花花的太阳下面,就她们两个锄包谷的女人。 王桃花闷着头锄了一阵,就听到从附近传来小粉的咒骂声。小粉的咒骂没有任 何铺垫和过渡,因而显得有些突兀,也显得有些缺乏理由,就像平原上突然冒出了 一座山峰。王桃花专心致志地给包谷锄草,不想搭理小粉,可小粉那些恶毒的语言 却像子弹一样固执地钻进她的耳膜。 烂尸!骚母狗!害人白虎!明明自己贱了,还要倒打一耙,敲榨我家600 块钱! …… 贱货!烂草鞋!全国粮票!600 块钱给你家买药吃,给你家买棺材装全家老小! …… 婊子!千人骑万人压的婊子!吃了老娘600 块钱,让你家断子绝孙!…… 王桃花的火气终于被小粉逗起来了。小粉嫁给包大海的第二年便生了一个儿子, 王桃花却一直不见动静,小粉骂她断子绝孙,无异于拿锥子扎她的心尖儿。王桃花 直起腰来,准备自卫还击。可是还没等她开口,小粉仿佛被一颗无形的子弹击中要 害,身子突然往后一倒,死猪般躺在了包谷地里。 前面说过,小粉由于新婚之夜受到强烈刺激,落下一种被称为“母猪疯”的病 根,每隔10天半月就要发作一次。王桃花一看便知道小粉的“母猪疯”又发作了。 王桃花的火气一下子就被小粉的“母猪疯”给撵跑了,心里竟然莫明其妙地紧张起 来。不管咋说,她俩毕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姐妹,她不能见死不救。王桃花环视四 周,田野里空荡荡的,除了她和小粉再也找不到第三个人。于是,她便放下锄头, 快步向小粉走了过去。到了跟前,只见小粉口吐白沫昏迷不醒,浑身电击般抽搐和 痉挛着。 小粉!小粉!小粉!…… 王桃花以前曾见过别人怎样抢救“母猪疯”发作的病人,此时竟无师自通地用 手狠掐小粉的人中,一面掐一面声嘶力竭地大声喊叫。这样弄了一阵,却没有丝毫 效果,王桃花急出一身大汗。此地离寨子大约有二三里,天气又热,王桃花实在无 力把小粉背回去。她想了一阵,决定让小粉暂时留在地里,自己跑回寨子给小粉的 家人报信。 王桃花跑回寨子的时候,包大海正在给二狗家的母牛接生。包大海“文革”期 间上过县里的“五七”大学,学的是兽医专业,多年来,他一直充当着瓦窑冲的兽 医。王桃花浑身已被汗水浸透,湿淋淋的仿佛刚从澡堂里爬出来。她站在包大海面 前呼哧呼哧喘气,喘得就像铁匠炉的风箱。喘息稍稍平定了些,她才说包大海,你 快去地里瞧瞧吧,小粉她病又犯了。包大海从母牛的阴户里抽出血淋淋的双手,警 惕地望了王桃花一眼,说小粉咋啦?你把她怎么啦?王桃花说,小粉病又犯了,可 能是母猪疯。包大海用充满敌意的目光逼视着王桃花,说小粉早上还好好的,你到 底把她怎么样啦?王桃花说,我没把小粉咋样,她发病了,扯母猪疯。包大海边走 边说,小粉要有个五好六歹,老子饶不了你! 王桃花又累又渴,懒得再去地里锄草,就回了家。进了门直奔水缸,舀了一瓢 冷水咕咚咕咚地灌下去,身上才稍稍好受了些。刘金山夜里赌了一个通宵,此时正 在睡觉。王桃花被包大海的话语弄得很不自在,就叫醒刘金山,和他说了小粉的事。 刘金山抱怨王桃花,说你真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这种人,管她牛死车烂,撒尿都 别朝她。王桃花说,小粉也怪可怜的,当时地里又没有多余的人,我不管她谁管? 刘金山被王桃花一搅,早已没了睡意,于是便起了床,嚷着肚子饿了,要王桃 花煮午饭给他吃。王桃花生着了火,烧了半锅滚水,下了两碗挂面。夫妻俩端起碗 来还没动筷,就听得外面吵吵嚷嚷闹成一团,一帮人气势汹汹地朝着家门口涌了过 来。打头的是包大海和他兄弟,他俩一个抱着小粉的头,一个抱着小粉的腿,后面 跟着包家的亲戚和一些看热闹的闲人。 乡亲们快来看啊!我家小粉让人活活给打死了啊!这世道还有没有王法啊!包 大海边走边扯开嗓门大叫大喊,声音有如牛鸣。 包大海兄弟俩将小粉的尸体扯直抬进堂屋,往地上一扔,红不说黑不说,就动 手下门板。王桃花吓得脸色惨白,浑身打摆子似的抖颤不止。刘金山赶紧装出笑脸, 低三下四地说好话,央求众人有理讲理,千万不要乱来。包大海却不依不饶,摆出 一副得理不让人的架势,吼着说你媳妇把我媳妇都弄死了,还让我讲什么理?今天 老子天塌地陷都不顾了,血债要用血来还,不让你家椽子落地瓦飞天,老子就不是 包大海!王桃花说,讲话要凭良心,我见你家小粉在地里扯母猪疯,好心好意给你 家报信,咋倒反咬一口,说我弄死了她?包大海恶眉鼓眼吼道,地里锄包谷的只有 你们两个,不是你弄死她还会是谁?好说我还会自己把老婆弄死了再来害你?王桃 花一时有口难辩,委屈得眼泪直在眼眶里打转。这真是俗话说的,黄泥巴掉进裤裆 里,不是屎也变屎了。包大海的兄弟指挥着几个亲戚,乒乒乓乓卸下门板,就在堂 屋里支了灵床,将小粉的尸体停在上面。 治保主任闻讯赶来,问明情况后进行了一番调解,要包大海有理讲理,千万不 能胡闹。包大海和他兄弟的态度异常强硬,根本没把治保主任放在眼里。治保主任 无计可施,就赌气说,你们爱咋闹只管闹吧,共产党的天下还能没有王法?千山麦 子归磨眼,万根头发归一簪,归根结底,你们还得听从法律裁决! 包大海和他的亲戚们在刘金山家里安营扎寨,见猪杀猪见羊宰羊,整天吃流水 席。小粉的母家也赶到瓦窑冲,守着尸体没日没夜地嚎丧。包大海还从邻村请来几 个吹鼓手,忽而吹《窦娥冤》,忽而吹《喊皇天》,忽而又吹《三大纪律八项注意 》,有意把气氛渲染得十分惨烈。刘金山和王桃花在家里没法呆,只好瞅个空子悄 悄溜了。王桃花暂时躲回娘家,刘金山则搭上班车进了县城。 刘金山分别找到县法院和公安局报了案,诉说了他和王桃花的冤屈。第二天, 公安局便派出两名干警,带着法医赶到了瓦窑冲。法医解剖了小粉的尸体。由于天 气炎热,尸体己开始腐败,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恶臭。解剖结果,除了人中部位有掐 痕外,小粉身上没有任何受到外力伤害的痕迹,也没有任何食物中毒的征兆。 公安人员宣布了尸检结果,包大海再也无话可说,这才抬上尸体骂骂咧咧走了。 王桃花从娘家回到瓦窑冲,见家里一片狼藉,被糟蹋得惨不忍睹,不禁伤心得 大哭起来。刘金山气得咬牙切齿,立即找来笔墨纸张,写了诉状要跟包大海打官司。 刘金山说,狗日的不光给我们造成经济损失,还损害了我们的精神和名誉,我要索 赔,弄得他包大海倾家荡产!王桃花擦干眼泪,将男人写好的诉状几把就撕得粉碎。 王桃花说,冤家宜解不宜结,看在小粉的面子上,这事就别提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