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足足有半年多,张道祥很少开心过。因为他的叔叔患胰腺癌去世了,去世前, 他紧赶慢赶回到山里一趟。在叔叔的遗体前,他扑通跪下。他看见叔叔的脸色像是 黄梨,蜡黄蜡黄的。叔叔的身子像是一捆后秋的柴禾,干涸了。又像是一潭枯水, 怎么淘也淘不出水。婶子颤巍巍地对他说,侄儿啊,没别的求你,你把你的弟弟带 到城里吧,干啥都行,哪怕到澡堂子里给人搓澡修脚拔火罐子。张道祥说,行。他 这句话刚落地,婶子又给他跪下。婶子抹着眼泪说,在山里实在呆不下去了,你弟 弟快20岁了,连个婆姨都娶不进家门。张道祥扭脸看看堂弟,也是像他那么高个, 脸庞也像他那么宽,颧骨高高,眉毛黑黑的。他问堂弟,你上了什么学?堂弟腼腆 地说,初中。张道祥又问,都去过哪?堂弟朝远处指了指,说是窑村。张道祥知道 窑村也就在山的那边,爬山路几个时辰。料理完叔叔的丧事,张道祥就回到了自己 的宅子,这个宅子已经空了许久,房顶上长满了荒草。风使劲儿吹过来,荒草就随 着摇曳。当张道祥叨叨着母亲的名字走进去以后,意外发现里面打扫得干干净净, 他关门的时候看到了桂兰在屋里坐着。张道祥愣住了,心里一揪一揪的。桂兰有些 老了,脸皮皱皱巴巴,头发没有了光泽,散散的。只是眼睛还那么亮,如是一弯银 月。嘴唇还是那么鲜红,薄薄的,像是山里人爱吃的两片煎饼。张道祥算了算,其 实桂兰只有30多岁,桂兰这岁数在城里还像个小姑娘。在他的处里有个叫泱泱的女 人,不到40岁,没事儿就跑去做美容,脸上天天贴这粘那的,保养得像20几岁。动 不动就说我们女孩子怎么长怎么短,说得张道祥那天发火了,说,你多大了还女孩 子,在我们那你就是姑奶奶了。桂兰问,你想吃啥?张道祥说,喝粥。桂兰就给他 把灶上的火点起来,噼里啪啦,柴火在灶里蹦来跳去的。很快大锅里的水就沸腾了, 桂兰一点一点地熬着,不急不慢的。张道祥躺在炕上,褥子被子都是新的。摸上去 厚厚的,柔柔的。他捏了捏,绝对是新鲜的棉花,刚弹出来的,还带着一股子田埂 味道。张道祥和静结婚的几年,都是张道祥回家给静做饭。有时候静回家累了,张 道祥就端过脚盆来给她洗脚,然后给她按摩。张道祥要是出差,回来以后不论多累, 静都磨着他按摩脚。静特别怕凉,尤其到了天乍冷的时候,屋子里还没给暖气。张 道祥把被子铺好以后,都是先躺进去,用自己的身子把被窝焐暖和了,静才睡进来。 张道祥正想着,桂兰把粥碗小心翼翼地端上来,摆上了小炕桌。桂兰问,喝酒吗? 张道祥点点头,递嘴就喝了一小口,香得浸到骨子里。粥是小米的,黄澄澄的,像 是一碗碎金子。 结婚吧。张道祥劝说。 我等你呢。 张道祥笑了,说,你傻不傻,都啥年代了。 桂兰盘腿上了炕,说,听说你没娃,我给你生个娃。 桂兰是被他爹强拽走的,他爹已经不是村长了。据说是因为批住宅地,偷偷收 了张道祥叔叔1000块钱。后来,张道祥的叔叔得了胰腺癌,没钱治病,朝村长要, 村长死活就是不给,张道祥的叔叔一气之下到县城告了官司。桂兰跑过来跪下求情, 张道祥的叔叔才撤了状子。桂兰爹对张道祥歉意地说,桂兰现在是疯子,跑了几家 医院都没治好,也算是我造的孽吧。听说你到城里当了大官,也该是我们桂兰没有 福气。桂兰走了,张道祥在炕上发现一个小包包,打开一看是他当初给叔叔的那1 万块钱。张道祥的眼睛湿润了,喉咙发酸。晚上,他去茅房解大便,蹲在那害怕猪 脑袋再拱出来,后来想想没猪了,哪来的猪脑袋。他蹲在那很不习惯,怎么也解不 出来,觉得屁股沟儿里冷飕飕的。他回到屋子里,觉得很是寂寞,没有电视机,没 有城市的嘈杂。他拉灭灯,灯是不足15瓦的小泡子,灯光微弱得看不清楚墙上母亲 的遗像。他盖着桂兰做的新被子,顿时就觉得身子热乎乎的。当晚,下了一场小雨。 透过窗户,张道祥瞅着烟雨云雾冥冥的夜空,还有墙上母亲微笑的遗像,寻思着母 亲今晚该回来看他了。果然,约摸到了下宿的当口,他母亲来了。老人家穿着蓝色 的棉袄,头发梳得井井有条。母亲安静地坐在他的炕头,不眨眼地盯着张道祥喃喃 着,小子,想我啦。山里人有个令儿,跟死人说话不吉利。张道祥翕动着嘴唇,没 敢吱声。母亲抿嘴乐了,然后又深深叹了口气,说,我投了窑村后面的池子,那池 子太深,我又被石头压住了。别回来了,我在山里住了一辈子,受了一辈子穷,穷 得我和你父亲轮换穿一条裤子。你父亲那天被泥石流卷走的时候,我就没有裤子穿, 光着屁股呢。你就在城里呆着吧,我不想让你受穷。想我的时候就跑到附近的水池 里泡泡。张道祥哭了,死死拉着母亲的手,舍不得松开。母亲还是走了,像是一枚 风吹叶子,轻飘飘的。走前,母亲把张道祥踢掉的压床被拾起来盖好。屋里黑漆漆 的,张道祥只能瞧见母亲那双眸子。娘!张道祥大叫了一声,他突然睁开眼,看到 窗户发灰白了,有鸡在远处叫着。他脸色惨白,嘴唇急剧地抖动着,两个肩膀缩成 一堆。张道祥听见炕的那端有人问,你怎么了?!他诧异地扭头望去,原来是桂兰 在炕那头端坐着。张道祥的鸡皮疙瘩起来了,他喘了半天气才匀出一句话问,你啥 时候进来的?桂兰哆嗦地说,我一直守着你,刚才我看见一个黑影影坐在你床头, 你就躺那嘤嘤地哭。我一动身儿,那黑影刷地没了。张道祥的心塌实了,对桂兰安 慰说,别害怕,那是我母亲。他抹去溢出眼窝的泪坐起来,看压床被让母亲盖得严 实极了。 张道祥走的时候,带着他的堂弟,上了长途汽车,又看见了桂兰。桂兰穿得很 干净,脸色也显得好看了许多。张道祥说,你跟着干啥?桂兰说,就想跟你多呆一 会儿。长途汽车开了,顺着山路一直在盘旋,就像一只老鹰鸟瞰着迷茫的原野。张 道祥的堂弟说,哥,我要撒尿。张道祥皱着眉头,车在山路上爬坡咋停下来呀,早 干什么去了。堂弟没说话。桂兰对张道祥说,我想给你生个娃。张道祥看着桂兰心 发酸,摸着她的手说,我不能和你结婚。桂兰说,咋了?还没容张道祥说什么,堂 弟插话,哥是城里人你是山里人,咋结婚。桂兰痴眯着眼睛说,你哥不就是跟城里 人结婚了,咋就成了呢。张道祥闷着脸,一直听桂兰和堂弟在拌嘴。天快擦黑了, 长途汽车到了县城。下了车,桂兰又上了另一辆回去的车。走的时候张道祥追了过 去,说,留下在县城住一宿吧?桂兰笑了笑,说,我知道你看不起我,我咋也得有 脸吧。张道祥急了,说,谁说我看不起你了。桂兰说,那我要给你生娃,你咋不应 呢。张道祥发愣的时候,桂兰转身上了车,张道祥发现桂兰的后背很妖娆,腰很细, 那屁股也撅撅的。堂弟在他身后拉了一把,不满地说,哥,村上人都说她是疯子, 你干啥还搭理她。张道祥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说,你要是再说她是疯子,你就给我 滚回去! 从山里回来以后,张道祥把堂弟介绍给大罗,让他找个工作。大罗说,就在我 公司看个夜吧,几十座仓库,没有什么太值钱的,可也得防火防盗吧。安顿以后, 张道祥带着堂弟在城里转了转,堂弟看见那些来来往往的女人傻了。晚上,张道祥 给堂弟打了一个行军床。他让堂弟去洗洗,堂弟问,哥,我洗啥?张道祥说,洗洗 脸,再洗洗脚。堂弟洗脚的时候,屋子里都是臭脚的味道,熏得张道祥睁不开眼。 他把堂弟的那双球鞋扔到平台上去,看见白球鞋都成了黑色,鞋里面乱七八糟的, 像一摊烂泥。他记得和静结婚的时候,他的脚也是臭烘烘的。静不让他上床,让他 的脚在脚盆里泡了3 个小时,水里面倒上了高锰酸钾。高锰酸钾是红色的,张道祥 觉得自己的脚被血水浸着,滋味儿苦极了。最让张道祥不能忍受的是,静会把四扇 窗户全打开。尤其在冬天的时候,冷风毫无顾忌地穿过来,房子里犹如冰窖。静和 张道祥都穿着厚厚的防寒服,张道祥央求关上窗户,静说,这是对你臭脚的惩罚。 后来他就不穿皮鞋了,穿布鞋,在街上买了一沓除臭的鞋垫儿。 半夜,堂弟突然跑到张道祥的床前,慌乱地喊着,哥,我咋流出这么多浆糊。 张道祥迷迷糊糊地过去看,发现床单上都是堂弟遗的精,像是一张世界地图。他想 堂弟进城,见了那么多花花绿绿的女人承受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