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许晓悦穿一条白色的长裙,背着一只小坤包,百无聊赖地在珠海的街头晃荡。 她身材苗条,面容姣好,虽百无聊赖,但行走时身姿挺拔,因而在街面颇为抢眼, 有些同样百无聊赖的男人便上来和她搭讪。每逢有人搭讪,喊她喂,靓女,许晓悦 都如临大敌,背脊会陡然一挺,柳眉竖起,她这个样子往往使那些搭讪的男子猛然 吃一惊后知难而退,嗨嗨笑着,然后各走各的路。 许晓悦新近从东北来珠海,按本地人的说法,她是无数个来粤地揾食的北妹之 一。许晓悦来珠海有点赌气的性质,本来她没有考上大学就够烦的了,家里不肯花 钱让她读议价生也就罢了,偏偏她妈还长了一张老婆子嘴,整天唠叨她,说猪也比 她聪明,长得好有什么用,考不上大学就是花架子,中看不中用,以后还能怎么着, 只有嫁人这条路。既然只剩嫁人这条路,她妈就将许晓悦看管得很紧,生怕她和那 些在街上转悠的小年轻混在一起。她妈说,许晓悦,假如那样你就惨了,三分不值 两分地将自己打发了,那就连嫁人这条路也堵死了。以后就只有养孩子,挨老公揍, 然后将头发一把抓在脑后,去菜市场和小贩讨价还价,你就这样慢慢过日子吧,许 晓悦。 许晓悦硬脖子硬颈地说,杨桂琴,你说的是你自己吧。 许晓悦的妈妈杨桂琴畅达地说了上述话,心里正快意着,没想到被女儿如此抢 白,马上抄起鸡毛掸子没头没脑地抽许晓悦,说,杨桂琴这三个字是你喊的吗?你 这不知好歹的家伙,是呀,妈嫁的不好,挨你爸的打,为了三分两分钱和小贩讨价 还价,正因为妈嫁的不好,正因为妈是过来人,所以妈才希望你嫁得好,希望你不 要像妈这样,过紧巴巴的日子。妈早替你全盘划算过,你许晓悦学习不好,脾气不 好,惟独的长处就是长得漂亮,惟独就这么一点点长处。许晓悦妈说到这里时,将 左手小拇指伸出来,同一只手的大拇指还掐进小拇指指肚,然后妈妈这只饱含蔑视 的左手就钟摆似地在许晓悦眼前晃。杨桂琴说,许晓悦,许晓悦,你就这么一点点 长处,所以你要珍惜。人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你的最好出路就是嫁个好老公。 你听仔细了,许晓悦,千万不要和街上的小混混们搅和,否则你这一点点长处立马 就化为泡影。 妈妈说到此时,才将那只高高举着的钟摆般摇晃的手松懈下来,然后重重地叹 了口气,系上围裙,身子一扭,去家里那间窄小而乌黑的厨房做饭。抽油烟机随即 沉重地响起,声音之大,仿佛一架飞机突然间从许晓悦家屋顶掠过。 许晓悦出走的念头就在抽油烟机响起的瞬间产生。 读书的时候,许晓悦感觉读书是一件乏味到死的事,她虽然用功,虽然每天被 妈妈逼着在房间里看书,但那些公式那些英语单词就像她的仇敌一样,虽然日日照 面,虽然在她绷着脸读的时候恍惚着似曾相识,但一到考试的时候,它们就变脸, 就和她许晓悦老死不相往来。这样的状态,许晓悦自然是高考折羽。虽然没有考上 大学,虽然被妈妈咬牙切齿地咒骂,但许晓悦并不是太难过,毕竟这也是一个结果, 她总算可以和那些寡情枯燥的公式单词挥手作别了。 看着痛骂之下毫无反应的许晓悦,妈妈杨桂琴叹气跺脚,说,罢,罢,我也算 死心了,许晓悦,你给我在家好好呆着,嫁人是正经。 在家一呆,许晓悦将自己由19岁打发到20岁,她才深深感觉到在家的日子比读 书还枯燥。读书时,许晓悦因为语文尚好,有时还能在回答语文老师的提问时出一 点小彩头,当她在语文老师的表扬中坐下来时,脸庞红扑扑地,感觉全班同学的目 光都在注视着她,虽然这样的时刻,一个学期也就是有数的几次,但却使许晓悦期 盼和回味……回到家里,原以为自由了,没想到自由成了奢侈品不说,生活也枯燥 到极点,妈妈不准她随便出门,妈妈的唠叨就像口香糖似地粘贴在家里窄小的空间, 撕不脱洗不净。爸爸是八级锻工,工厂倒闭后,给私企老板打工,爸爸沉默不语而 又脾气暴躁,只有爸爸在家时,妈妈的唠叨才能稍微减轻,许晓悦更是一声不吭, 静悄悄走路,东西轻拿轻放。而一俟爸爸前脚出门,妈妈后脚就开始恶声恶气,摔 盆打钵。把在爸爸那里受到的压抑发泄到许晓悦这里。在妈妈无休止的责骂唠叨中, 许晓悦学会了反唇相讥,学会了充耳不闻。有一次,许晓悦在激怒中,脱口对妈妈 直呼其名“杨桂琴”,妈妈顿时勃然大怒,将菜勺叮当一扔,就从厨房冲出来撕许 晓悦的嘴,一边撕扯一边骂道,贱货,贱货,你眼中还有妈没有?!后来,许晓悦 如是再三地用“杨桂琴”三个字来发泄自己内心的郁闷,妈妈的气愤也就因习惯而 有所减轻。 抽油烟机仍然轰炸机般地在厨房响,许晓悦一声不响地布碗筷,一声不响地搬 椅子,然后在爸妈动筷之后闷着头吃饭,闷着头洗碗,她一声不响做着这一切的时 候,离家出走的念头愈来愈坚定。 许晓悦百无聊赖地在街面行走着,珠海这一处街面是许晓悦最喜欢的地方,当 她从广州坐长途巴士来珠海时,巴士停靠的地方就是这里。当时,许晓悦拎着一只 大包从巴士轻捷地跃下,目光随意四下一张望,顿时就喜欢上了这里——街面无比 开阔,一边是硕大无朋的百货广场,一边是老牌的四星级酒店珠海宾馆,各式轿车 游鱼似地在街面穿行,锃亮的车身反射着阳光,使凝望的许晓悦一时目光缭乱。巴 士停靠在一块成坡度的绿化带,许晓悦将目光从街面收回,南国的绿树红花,以缤 纷的色彩愉悦着许晓悦,它们在微风的吹拂下,婀娜地摆动着,迎迓着初来乍到的 她。许晓悦拎的包虽大,但却不重,是她一路轻装的衣服。她兴奋地在原地转动着 身子,目光尽情地望去,将珠海宾馆门前的风光尽收眼底,园林式的建筑,九龙鼎 造型的喷泉,西游记浮雕……她的目光定格在宾馆门口,门口有一只小巧的造型简 洁的电话亭,看来宛如一只巨大的冰箱。许晓悦随即向电话亭走去,走进电话亭, 许晓悦将身体靠在亭壁,玻璃的凉气顿时从背部向全身游走,这种感觉很舒服,就 像夏日里吃冰激凌,凉气由口腔向全身蔓延一样。许晓悦将整个背部贴着电话亭的 玻璃壁,然后塞进磁卡,再将话筒拿起来,乳白色的电话线柔美地落在许晓悦的手 臂,她左手将话筒举到耳边,右手并没有拨号,而是把玩着那一圈圈盘旋着的电话 线……许晓悦在瞥见电话亭的瞬间,条件反射般地想着要给妈妈打电话,可等她将 话筒拿起来,她才恍然大悟,她怎么能给家里打电话呢?她只是一个出走的女孩, 一个考不上大学,在家里无所事事呆了一年的女孩。虽然她走的时候,给爸妈留了 封很诚恳的信,说她出走只是想找工作,自食其力,以减轻爸爸妈妈的负担。她还 表示从家里拿走的2000元钱她会尽快还给爸妈。虽然留下了诚恳的字条,但爸妈读 字条时的暴怒许晓悦还是能够想像出来。更何况,这个电话打过去,除了暴露自己 的行踪外,还有什么意义呢?一点希望也没有给爸妈,工作的问题,住宿的问题, 所有的一切都是未知数,她除了挨骂外,什么也得不到。这样一想,许晓悦就将磁 卡抽出来,将话筒放了回去。本来做完这一切,许晓悦应该从电话亭出来,但她没 有出来,她仍然一边把玩着电话线,一边透过电话亭的玻璃打量这个城市。 许晓悦就这么呆在电话亭里,虽然她上火车的时候豪气万丈,步履铿锵,义无 反顾,当她匆匆行走在火车站候车大厅时,一面偌大的镜子急促地将她的身姿呈现 出来,许晓悦瞥见自己一双长腿套在紫色的靴中;臀部被牛崽裤紧绷绷地包裹着, 饱满而浑圆;纤细的腰肢在急促的行走中好看地扭动着;然后是自己那张微含笑意 的极年轻的脸。虽然许晓悦内心的豪气被家乡火车站的镜子忠实地映照了出来,但 此时她停留在电话亭中,心里却涌上了丝丝怯意,是那种空茫的怯意,那种没有行 走目标,不知道去何处的怯意。许晓悦在电话亭停留了如此之久,以至于阳光在她 停留的过程中逐渐斜下去,宽阔的街面随着阳光的下斜,一点点地被建筑物的阴影 所遮蔽。在这个过程中,有几个人似乎想打电话,但看许晓悦一点让出来的意思都 没有,别人也就继续走路,懒得打扰她。对面蛰伏着的百货广场在许晓悦长久的注 视中已了无新意,她挪动了一下身子,将目光转向珠海宾馆,一个女人就在她挪动 身子的同时,笑脸盈盈地从珠海宾馆的大门走向她,用亲切的东北乡音对她招呼, 大妹子,你一个人傻站着干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