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在珠海,许晓悦进入的第一个地方是电话亭;触摸的第一件东西是电话听筒; 认识的第一个人就是这用亲切乡音喊她“大妹子”的李姐李霞。 许晓悦在怯意和茫然间,突然听见有人喊她“大妹子”,而且是用亲切的乡音, 她心里顿时一暖,立即从那小小的盔甲似的电话亭走出来,对着这个笑脸盈盈的女 人喊了声:“姐”。 女人立即将手环在许晓悦肩上,目光从上至下,再由下至上地打量她。说,果 不其然,果真是我们东北来的大妹子,好靓好靓,身材一流长相一流,就是穿着还 不到位,你看你,大妹子,脚上既然是一双紫色的靴子,上身就只能穿白色的或浅 紫色系列的衣服,可你竟然穿了一件绿褂子,色彩虽然很张扬很喜庆,但离时尚可 就差了一大截呢,妹子。 许晓悦立即不好意思起来,满脸绯红,恨不得自己身上这件绿褂子立马能变成 白色或者浅紫色。 女人注意地看着许晓悦,看她脸上涌起红晕,愈发喜欢地将她手中拎的包接过 来,说,姐手下虽然有许多妹子,但会脸红的妹子也就是你了。 许晓悦不肯将包给女人,说,姐,不重,不重,我自个能拿。 女人不肯松手,说,大妹子,要不,咱俩一起拿。 不,真的不重,还是我自己拎吧。许晓悦说。 女人不再坚持,仍然将右手搭在许晓悦肩上,引导着许晓悦往宾馆大堂走。 被女人这样体贴着,这样亲热地用手环着肩走,许晓悦心里的怯意不仅如烟而 散,她甚至在踏进宾馆咖啡厅时,用有点撒娇的语气说,姐,你怎么知道我是东北 来的大妹子呢? 怎么知道?嗨,容易,看大妹子你红润的脸色就知道了,只有咱东北的水土才 能养出大妹子你这样的好气色。姐不仅知道你是初来乍到的东北妹子,而且知道妹 子你不是来自省城,是来自咱东北小城,姐说得对不对? 对,姐,你说得对。 说话间,女人已将许晓悦带到一张餐台旁,女人轻车熟路地坐下了,精致的手 袋放在膝上。 侍应生将许晓悦手中的包接过去,放在餐椅上,然后将她面前的餐椅往后略微 挪动,温文尔雅地招呼许晓悦说,请,小姐请坐。 许晓悦将目光转向侍应生,年轻的眸子漆光闪闪,微笑在她脸上轻轻荡开。侍 应生这句寻常的“小姐请坐”,落在许晓悦耳里却是一点儿也不寻常,这是许晓悦 第一次被人称呼为小姐,且是在一个如此隆重而又正式的场合,这个称呼透露出一 股新鲜气息,使许晓悦突然生出一种长大了的感觉,一种历尽千辛万苦终于加入成 人行列的感觉,这感觉顷刻间如气体般注满她的身心……使她快意而陶醉。与此同 时,许晓悦还禁不住四下张望,惊讶于咖啡厅的舒适与优雅。 女人说,坐,大妹子,你快坐下呀。 许晓悦看了看女人,女人珠光宝气,指间已夹上一支细长的香烟;不远的吧台, 各种玻璃制品锃亮锃亮;一位侍应生正在给客人斟酒,酒液缓慢地流淌,被椭圆形 的杯子规矩成一团紫红的色彩……这时穿着燕尾服的侍应生走了过来,彬彬有礼地 将餐牌递给许晓悦,再次温文尔雅地说,小姐请坐。 女人轻轻地弹着烟灰,露齿而笑说,没见过世面是不是,大妹子,你倒是坐下 呀。 许晓悦听女人说她没见过世面,眸子晶亮地一闪,说,姐,坐下还不容易。 说着,许晓悦就大咧咧在餐椅上坐下,坐下后,略事停留,她又两腿相叠而坐, 同时还晃动着叠在上面的右腿。 女人一句“没见过世面是不是”,使刚刚感觉自己步入成年行列的许晓悦,兜 头迎来一瓢冷水,许晓悦为了抗议,脸带微笑,双眼眄视着女人,餐桌下那条右腿 愈加肆无忌惮地晃动。 女人不动声色地看着许晓悦,香烟在她手上尤自燃着,烟灰已积累了长长的一 截。 许晓悦也微侧着头,斜睨着女人。 女人朱唇微启,优雅地笑笑,然后将烟灰弹去。将先前亲切的东北话舍去,用 标准的粤味普通话对许晓悦说,认识一下,我叫李霞,来此地已近10年。 女人说话腔调出其不意的改变,使许晓悦猝不及防,陌生感顿时显现出来…… 许晓悦斗志涣散,晃动的右腿嘎然而止,她犹豫地握住李霞伸出来的手。 李霞轻轻地捏了一下许晓悦伸出的手,说,小姐,能否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李霞这一声“小姐”说得很隆重,别有意味。 许晓悦本来想说,姐,我叫许晓悦。但这个“姐”字自胸膛上升到咽部,在脱 口而出的瞬间还是被许晓悦咽了回去。 许晓悦说,你好,李女士,我叫许晓悦。 李霞说,很好,李女士这个称呼很好,适应一切年龄段的女性。 说着,她将餐桌上的摩尔烟盒一弹,弹出一根褐色的香烟,说,许晓悦,要不 要来一支? 许晓悦心一横,也不拒绝,就将那支弹起的香烟抽出来,夹在指间。 李霞“叭”地打着了火,将火移至许晓悦面前,许晓悦对着火吸烟,第一口吐 出的烟就将她的眼泪刺激了出来,这让许晓悦很扫兴,她刚才的气焰无疑再度受到 打击。 李霞微笑着说,许小姐,第一次抽烟? 许晓悦只好承认,是,第一次抽。 李霞说,摩尔是烟里面最温和的了,带有薄荷味,你不喜欢,可以将它掐灭。 许晓悦没有理会李霞的话,她虽然是第一次抽烟,虽然感觉呛,但抽烟的姿势 却不弱,尤其是将香烟送到嘴边的一刹那,夹烟的食指和中指有一个好看的弧度。 许晓悦的脸皮肤紧绷,五官精致其上,当香烟送至嘴边时,她红润丰厚的唇微微撮 起,食指和中指仍然保持着那个好看的弧度,她长吸一口,将烟移开,然后缓慢地 将烟雾从口中喷出,她的嘴唇因而再度轻微地撮起,丰厚的唇犹如一朵盛开的花瓣 ……许晓悦漆光闪闪的眼睛挑衅地盯视着李霞,扫兴的是,她的眼睛再次被烟雾刺 激出了泪水,在盯视的过程中,许晓悦不小心一眨眼,泪水顿时滴落了下来。 李霞将一张面巾纸递给许晓悦,微笑着说,许小姐,你虽然是第一次抽烟,虽 然被温和的摩尔呛出了眼泪,但你抽烟的姿势很到位,很好看。你从东北小城到此 地,只要被温煦南风稍微那么一吹,你就会化蛹成蝶,艳光四射。当然,我知道现 在南下的女孩都心高气傲,都自以为国色天香。我之所以请许小姐你来咖啡厅坐, 是因为我看见你一个人长久地停留在电话亭中。不好意思,许小姐,我观察了你很 久。当我走出宾馆大堂,将车子发动起来准备走时,你坐的那辆巴士恰巧驶进来, 挡住了我的车子。等我让过巴士准备再度驶离时,却看见许小姐你从巴士蹦下来, 你拎着你那侉里侉气的大包,哦,对不起,你那个包的样子确实有点怪。我看见你 在原地兜着圈子,满脸都是兴奋。我一看就知道你是我们东北来的女孩……我心一 动,不由想起遥远岁月初来乍到的自己。那时,我也是像你这样兴奋,从一辆破破 烂烂的大巴上蹦下来。后来我看见你走进了电话亭,本来我就应该开车走了,可我 竟然想再看你一眼,就因为这点,我坐在车里等呀等呀,没想到你却赖在电话亭不 出来……我透过车窗看见你的背影一动不动,一只手在不停地把玩电话线。你在电 话亭呆的时间长得超乎了我的想象,我想街面虽然热闹,虽然红男绿女穿梭行走, 但也不至于吸引你如此长久,于是我便下车,走向电话亭。就在我走到电话亭时, 你恰巧转身,许小姐,这就是缘分。就在我走近你的刹那,你转身面对我。我感觉 你好像对我笑了笑,也可能是我先对你笑,你再回我以微笑,说不清了。我看着你, 仿佛看到了遥远岁月的自己,便禁不住脱口喊你“大妹子”。 李霞漫不经心地将餐牌递给许晓悦,说,许小姐,我现在减肥,只能喝拧檬茶 陪你,我想你一定饿了,先点一些吃的吧。 许晓悦将餐牌接过来,随意翻动着,所幸所有的出品都有彩色图片供客人选择。 许晓悦也确实饿了,所以就不推让,爽快点了一份日式鳗鱼套餐。 李霞说,许小姐,你很会点呀,这家咖啡厅的日式鳗鱼套餐是招牌,许多客人 都喜欢点它。许小姐虽然来自我们东北小城,但在美味鉴赏方面还是很有天赋呀。 许小姐你一定奇怪我为什么请你吃饭,我请你吃饭没有别的意思,首先是乡土情谊, 其次吗是一种认同感。你大可不必为此有戒心,吃过饭,我们就可以一拍两散,各 走各的路。我甚至可以开车送你到要去的地方。 李霞这一番话可谓说得滴水不漏,当她再次弹出一支烟递给许晓悦时,许晓悦 轻声说,姐,我不要,我真的不会抽,抽起来难受。 李霞自己将那根烟从烟盒抽出来,她的右手中指戴着一只绿色晶莹的翡翠戒, 指甲上涂着紫红的蔻丹,褐色的摩尔夹在指间,当她深吸一口,徐徐喷出几个白色 的烟圈时,那一方寸地真乃色彩缤纷……许晓悦惊讶地看着这几个烟圈由小至大, 彼此追逐,然后又一个个消失。 李霞轻轻地将烟灰弹去,说,许小姐,抽烟无妨,吸毒可千万不能碰,一碰就 死,谁也救不了你。虽有戒毒这一说,但没有谁能真正戒毒。 这时,侍应生将日式鳗鱼套餐用托盘送上来,食物装在精美的漆器中,看起来 赏心悦目。 许晓悦看了李霞一眼,李霞说,许小姐,请趁热用。 说着李霞将柠檬茶端起来,小口啜着,看许晓悦吃了几口,李霞微笑着问她, 许小姐,味道好不好? 许晓悦笑容满面,说,姐,好吃,真的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