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入夜,那些白天波澜不惊大门紧闭的歌舞厅,在街面霓虹灯的闪烁下,像服食 过摇头丸的浪荡青年,瞬间就活跃起来……音乐浪潮似地卷过来又打过去;灯光仿 佛患了精神失常般,毫无章法地扫过来射过去,一会儿碎成漫天的雪花,一会儿又 凝成一团团杂乱的色彩,在人群中颤抖晃动。 歌舞厅的走廊伫立着一根根等距离方柱,每一根方柱都被硕大的四面镜子所包 裹,在走廊连绵不绝……许晓悦穿着李霞为她装备的银色长靴,无袖吊肩短裙走进 歌舞厅,行走的许晓悦被一面面连绵不绝的镜子映出身影和面容,当第一根方柱映 出她的身影和面容时,许晓悦还无动于衷地往前走,她对镜子映出的影像没有认同 感,没有反应出这个扑面而来的涂脂抹粉性感撩人的热辣女郎就是自己……但随着 镜子的再次、再次映照,许晓悦停住了脚步,似曾相识呀,她伫立在一面镜子前, 先前那位步履匆匆穿梭于走廊的热辣女郎也在镜中定格了,以一种惊讶的目光注视 着许晓悦。许晓悦眨眨眼,随即又晃晃头,那位定格的热辣女郎也冲她挤眉弄眼, 长发随着头部的晃动而四下飘散……热辣女郎抹着深紫的接近黑色的唇膏,许晓悦 将手指压在唇上,饱满的唇有一处立即相应凹下去,这个动作完成之后,许晓悦才 确定无疑眼前这个新潮的性感的影像不是别人,正是她自己!许晓悦的手指依然停 留在唇上,由于指甲涂着和唇膏相同颜色的蔻丹,看起来非常映衬,赏心悦目。李 霞的声音从玻璃的平面洇出来,许小姐,我给你抹的唇膏是今年至IN的,有些小姐 别看坐台几年,自诩会打扮,实际上老土得很,还留恋那种鲜红的唇膏,我一看她 们抹鲜红的唇膏,就知道她们其实很OUT ,骨子里还是乡下妹一名。许晓悦当时还 问李霞,“很OUT ”是什么意思,李霞笑笑说,“很OUT ”就是老土呀不时髦呀。 许晓悦又问,那么“至IN”呢?“至IN”又是什么意思?李霞用手点了点许晓悦的 额头,说,许小姐,“至IN”就是入时呀,我现在为你抹的深紫色唇膏就是至IN呀。 李霞说“呀”时,声调无限地拉长,是那种地道的粤腔……许晓悦将手指从唇上移 开,两片涂抹着深紫色蔻丹的唇在许晓悦的脸上显得丰满而硕大,仿佛沉重的果实 般摇摇欲坠,又仿佛盛开的花朵般绚丽灿烂,许晓悦恍惚间感觉自己的唇是一个掩 护体,一个盾牌,她的真实面容遁迹于这片深紫的颜色之后……李霞的声音又水似 地从玻璃上洇出来,许小姐,陪客人在歌舞厅消磨时间,收费是两百元,歌舞厅和 小姐对半分,至于和客人出钟与否由小姐自己定,歌舞厅概不过问。许晓悦听见自 己的声音从玻璃上洇出来,霞姐姐,出钟是什么意思?李霞再次用手点许晓悦的额 头,说,许小姐,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许晓悦说,知道的话,我问你霞姐 姐做什么?好吧,许小姐,我告诉你,出钟就是和客人一块出去,至于出去做什么 我也是满头雾水,一句话,什么都可以做,什么也可以不做。许小姐你不要视出钟 为危途,我实话告诉你,许多小姐天天都盼着出钟呢,因为只有出钟才能挣到钱, 挣到大钱,不出钟,捂在歌舞厅包房陪客人,小打小闹,收入只是看得到的一百元 ……我不出钟!许晓悦斩钉截铁地说。一切随便许小姐你自己啦。李霞笑嘻嘻地说, 她那个“啦”字又绵长地拖着粤腔,再次水似地从镜子表层沁出来……许晓悦还停 留在方柱前,目光恍惚于镜中那两片丰润硕大的唇,许晓悦感觉深紫的颜色随着她 的久视在镜子平面一点点地蔓延,她的面容也随之一点点淹没…… 穿着燕尾服的歌舞厅服务生走过来,彬彬有礼地对她说,小姐,你们妈咪喊你 呢。 妈咪喊我?许晓悦反问道,她对“妈咪”这个词一时还反应不过来。 是呀,霞姐对我说,快把镜子前那个小姐给我叫来。服务生手里端着一个托盘, 托盘上一匝生啤正在翻腾着一层层细小的泡沫,服务生已经转身了,他突然辨别出 眼前的是一张新面孔,一张从未见过的年轻面孔,服务生又将头扭过来,以一种复 杂的表情看着许晓悦,说,小姐,你是第一次坐台吧? 是呀,第一次!怎么样?许晓悦挑衅地说,眼睛斜睨着服务生。 服务生将目光移开,专注于托盘上的玻璃樽。说,小姐,对不起,我只是问问, 没有别的意思。 在许晓悦斜睨的挑衅的目光下,服务生转身而去,燕尾服的后衣襟随着他的走 动飘忽有致。 许晓悦将目光从那两片飘忽有致的衣襟移开,一丝得意的笑容从她嘴角浮起, 与此同时,她嘴中蹦出两个字“黏线!(粤省省骂,意即神经病)”随后许晓悦离 开镜子大步朝走廊深处走去,她脚上银色的靴子好看地甩动着,走廊绵延着,一面 面镜子也绵延着,一个又一个许晓悦和她狭路相逢又擦肩而去…… 当许晓悦出现在那间房子时,李霞正在向满屋小姐训话,李霞不满地看了她一 眼,说,许小姐,你可迟到了,快找个地方坐下吧。 小姐们一个个挨着墙壁坐着,穿的全是那种单薄的粉色衣裙,许晓悦快步从她 们身边走过时,步履带起的轻风使那些衣裙相继飘忽而起,许晓悦感觉眼前一片耀 眼的肉色,全是小姐们白晃晃的颈子大腿和胳膊……许晓悦在两个小姐间挤坐下来。 李霞看了她一眼,说,许小姐是初入行的,大家对她要多关照,她有不懂规矩 的地方,大家要提醒她,把她当作小妹妹。我知道,现在有些小姐根本不把我这个 妈咪放在眼里,表面上妈咪长妈咪短地喊我,背后却在客人面前争风头,抢客,互 相诋毁,我真是感觉好笑哟,大家都是吃小姐这碗饭,半斤八两,有什么好诋毁的, 大家在客人面前彼此美言彼此提携有什么不好!好了,我也不多说了,夜幕一起, 客人就陆续来了,我也不要求你们一团和气,也知道你们不可能一团和气,但起码 大面子要晾得过去。 许晓悦隐身于小姐们之中,旁边的小姐瞟了她一眼,然后冲她友好地笑笑,许 晓悦也友好地回以微笑。然后那个小姐亲热地将胳膊搭在许晓悦肩上,头朝她侧过 来,因为彼此坐得紧密的原因,小姐抹着暗红唇膏的嘴几乎贴到了许晓悦的耳朵, 一团香气随之喷过来,许晓悦连忙转动身体,但小姐搭在许晓悦肩上的胳膊钳子似 地抓牢她,小姐用接近耳语的声音对她说,许小姐,你好靓喔,真的好靓女喔…… 喂,我告诉你,你靓过那个巴婆。许晓悦不解地看着这个对她耳语的小姐。小姐将 目光朝一处瞥去,继续耳语道,看见没有,那个穿红裙的,对,就是那个穿红裙的, 头发高高挽起的那个,她呀,自以为自己是歌舞厅最靓的小姐,巴婆得很吶……许 小姐你一来,就将她比下去了,颜色赛她十分。 听身旁小姐这么说,许晓悦好奇地看那个穿红裙的女孩,然后又看看身旁的这 个女孩,再然后她将围坐在屋里的小姐一一细看。身旁的小姐再次说,许小姐,我 说得对不对呀,那个巴婆是不是没有你靓? 许晓悦笑笑说,我不觉得呀,我觉得大家化了妆模样都差不多,说靓大家都靓, 说不靓大家都不靓。 身旁的小姐一撇嘴说,许小姐,要按你的说法,客人也不用费心选小姐了,随 便拎一个就是了,但为什么有的小姐生意旺,有的小姐生意淡呢?许小姐,你很会 说话也很会做人呀。 许晓悦从身旁这个小姐的话中将“拎”这个字过滤了出来,心想这个字太难听 了,虽然大家同是坐台小姐,但到底不是一只鸡或者一只鸭,怎么好用“拎”这个 词呢。这样想,许晓悦对身旁的小姐也就不客气了,冲冲地说,我说的是实话,大 家看起来就是差不多,像一只模子倒出来的,怎么样?! 身旁的小姐再次撇撇嘴,说,许小姐,莫非你想吵架!?我只不过是夸你,夸 你会说话会做人,这难道有错,黏线!小姐鼻子哼一声。 说话间,已经有客人来挑小姐了,身旁这个小姐马上打点精神,调整表情,一 张笑容可掬的脸朝门口扬着…… 客人第一个点的是红裙小姐。 红裙小姐以一种柔美的姿势站起来,袅袅婷婷地向门口走去。然后客人又指向 许晓悦,喏,还有你。许晓悦还茫然四顾,客人又说,对,就是你,穿银靴的小姐。 许晓悦站起来,也向门口走去,红裙女孩立刻亲热地将她的手捏住,说,许小 姐,你好。许晓悦说,姐,你好。 听许晓悦喊她姐,红裙女孩冷冷地看许晓悦一眼,说,你怎么就认为我一定比 你老,老到可以当你姐呢? 许晓悦没想到自己满腔热忱竟换来如此面孔,也就不让人了,说,我想你一定 过了25岁,所以叫你姐,你要是不喜欢,我可以从此不叫,很简单。 李霞背着客人瞪了她们一眼,轻声说,你们给我住口! 这时客人从里面出来了,李霞说,张老板你真有眼力,将我们歌舞厅挂头牌的 两朵姐妹花选走了,要不要多叫一两位热热闹闹。 张老板摆摆手。 许晓悦和红裙女孩刚刚还进行了一场小小的遭遇战,许晓悦情绪还没有缓和, 但红裙小姐似乎已经前嫌尽释,再次亲热地将许晓悦的手捏着,张老板领头向包房 走,红裙小姐捏着许晓悦的手远远跟在后面,红裙小姐一边走一边柔声对许晓悦说, 我姓杨,你就叫我杨小姐吧。 许晓悦瞟了杨小姐一眼,没有吭声。 杨小姐捅了捅她的腋窝,说,好啦,许小姐现在你还可以绷着脸生气,待会进 了包房,你就不能生气了,要开开心心地,这样我们俩才有红包好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