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门很旧了,原来的漆全掉光了,露出到处都是虫眼的木板。门楣右上角因了上 面的牌子挡着,略略露出一圈黑来,想必是黑色的质地了。牌子是黑色的,上面用 红字写着“五好家庭”的字样。 再下面,就是对联了,虽然风吹得对联有些破,但还完整,红纸,金粉字,在 阳光下灿灿地亮着,使原来陈旧的门,多了几分亮色。 进得门来,物件摆放有序,地上干干净净的,即使有零星的炮仗纸屑,也是用 厚厚的柴草压着,一点儿也没有四处乱飞的迹象。虽是土地,但是因上面洒了水, 就是跑,尘土也飞扬不起来。水洒得均均匀匀,就像绣的花一样,湿而不粘,踏在 脚下,鞋底,仍然是进门前的模样。 没有狗,有鸡,两三只,跑出跑进的,时不时喔喔叫几声,好像代替主人迎接 客人。 空地上长着几株树,刚开了花,好像是桃树或者杏树之类,因花刚起骨朵,还 看不分明。 树对面的一间,小,而且盖得简单,窗是玻璃的,能瞧见里面的灶具。 五间房坐北朝南,一砖到底,虽然时间长了,但是做工颇讲究。三个门,都挂 着门帘。边上两间的窗帘是紧紧拉着的,细细看去,是竹子一类的。门是关的,烟 囱里没有冒烟,想必好久都没住人了。 只有正中的门是大开的,但有门帘挡着,看不清里面,隐隐约约能听见里面电 视机响。烟囱里丝丝缕缕飘着烟,在雨水刚过的时节,让人还是感到温暖。 进得门来,正中的八仙桌上,放着一个挂钟,长长的钟摆当当地响着。挂钟前 面,竖着一块用黄布盖着的东西,从面前摆放的水果、点心和一个小小的香台看, 估摸里面的东西肯定就是观音、或者关公之类的东西了。电视机是放在一张矮柜上 的,画面上是一个头戴官帽、身穿红袍的人,扯着嗓门唱着的是本地戏,秦腔。中 堂右边是一张大炕,至少能躺四个大人,左边是一张三人能并排坐下的,在农村里 难得见到的棕色真皮沙发,沙发上面铺着布垫,是用各色的花布拼贴的,花花绿绿 的,拙朴里透着喜庆。 屋子中间有个火炉,是铁的,不时地冒着火,是炭火。炉边放着一个铁厝,里 面盛着满满的炭,挺不错的炭,乌黑发亮的。炉子上面放着一个钢精锅,新新的, 发着亮光。 你喝水不?声音是从炕上发出的,炕上坐着两个人,一男一女,男的80多岁了, 胡子都白了,眼睛很小,微微地眯着,不知是在听戏还是在睡觉。女的比男的要年 轻一些,头上的白发还没有完全白,但看起来也70多岁了。她带着老花镜,边做着 针线边问,问了两声也没人回答,她就转过头看老头。她是面对着窗子坐的,窗外 有阳光。老头仍然眯着眼,老太太就低头忙自己的事了。屋子里只听见挂钟当当当 地响几下,还有就是电视里哇哩哇啦的唱戏声。 把电视关了。老头终于发话了,声音沙哑着,嘴里好像有痰,老头咳了几声, 仍没起太大的作用。老太太说你不看就睡觉,管别人干什么!老头这次眼睛睁得大 一些了,说,把电视关了。 老太太不理他,自顾做着针线活。针在布上噗噗地响着,一下一下又一下。 老头动了动,好像要起身,可是刚动了一下腿,就累得不停地直喘气。 你说你半夜三更地欺负人不够,还要管人?老太太很不高兴,还故意把电视的 声音调得大了一些。 老太太说的是昨天晚上的事。老头经常半夜起来要起夜,他只要是清醒着,一 般都不愿在屋里的盆里大小便。昨夜起来两次,老太太都得给开灯,帮着穿衣,然 后扶到屋外。好不容易睡着了,突然感到面前站着一个人,老太太吓了一跳,以为 是梦,拉开灯,眼睛睁大,老头在炕下,站在她面前,衣裳整整齐齐,还戴着帽子, 系着围巾。老太太说你咋了,你是怎么起来的,半夜三更的,怎么没叫我?老头说 快点,起来,咱们去割麦,人家都快割完了。 一听这话,老太太说你是不是发烧了,这大半夜的,割什么麦?快睡觉。说着, 翻了个身,闭上了酸涩的眼睛。 老头不再理他,自己出门了。 我的老天,老头八成是脑子糊涂了!老太太一想到这里,吓了一身汗,这可是 第一次发现这事。忙披着衣服跑出门,老头正准备拉架子车。老太太拉住老头,说, 你看看,现在是啥时候,下雨哩,割了麦子也是坏的。七劝八扯才算劝到炕上。第 二天老太太拿此事问老头,说,快割麦子去。老头说你神经有问题,现在麦苗刚离 地。再问昨天晚上之事,老头一概不知。老头认为是老太太嫌弃他,故意编谎,姑 娘打电话的时候,听不见姑娘问啥,只是一遍遍地给闺女告状说你评评理,我穿衣 服都困难,你妈非说我晚上自己能穿好衣服,还一个人走到院子里,你问她,是不 是烦我了,盼我死? 老太太一把抢过电话,大声说,不是像他说的,爱娃,你听妈给你说,你信我 的,我向毛主席保证。他有时候是故意气我,他能自己穿衣服,却每次都要我给他 穿,走路自己能走,还要让我扶着。我整天跟他在屋里呆着,都呆出毛病了。只要 我一出去,他就四处叫。在家里,问一百句也不给我答一句。有人来串门,人家坐 一会儿,他就烦了,给人脸色看。能把人气死。 不知女儿说了什么,反正老太太接完电话,笑了,老头也笑了。老头说闺女说 的啥,我一句话都听不见。我让她声音大些,再大些,还是听不见。 你以为你耳朵好着哩,我每次给你说话都得扯着嗓门喊半天。 人老了么。说不上将来,你还不如我。闺女娃好着不?还有咱儿咱孙,都好着 么? 好着呢,好着呢,不是给你说过了吗?老大又升官了,说成什么将军了。老二 姑娘都要结婚了,说你生日的时候,带回家让你看看。 老三我知道,那天打电话说了半天,我才知道是老三。 对,是老三,老三说他过两天要出国,你说好好的跑到外国去干啥?人生地不 熟的。再说去什么地方不行,偏偏要去日本?一提起日本人,就来气。 老五呢?对了,老六,打电话了么? 老五好几天没有来电话了,你看我刚才忘了问闺女,她肯定知道老五在忙啥。 你快打电话。 我要是会打,还用得着你催? 那你找人去给老五打个电话。 家里这么多活,你都不知道帮我,我前两天感冒腰疼得都直不起来了,可能躺 下么?我倒下了你咋办?你一会儿说炕不热了,快烧炕。一会儿又说炕太热了,让 我压火。地里没有粮食了,我还要种些菜,西红柿、辣椒、豆角、笳子,样样式式 都种上些,咱自己种的,吃着也新鲜,又不花钱。还有,今年,我还要在菜地边上 点些玉米。你不是爱吃玉米棒吗?对了,我不说你不知道,咱柴草垛里进水了,我 都着急。好在,咱一时半会,不用麦草也行。可是麦草湿了,总得晒吧。太阳出来 了,我要去晒麦草,到时看谁在,叫给老五打个电话。 老头脸色又不好了,阴沉沉的,老太太只好马上下炕。 电话不用说打了,没事儿,儿子说单位忙,父母自己注意身体,不等这边应话, 那边的电话就放了。本来老头还想给这个最小的儿子说些叮咛话,管单位的钱得小 心些,可是电话儿子已经放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