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水旺是我的堂哥,是我四叔的儿子。 1984年前后,水旺那时总是穿一件花格子衬衫,一条洗得发白的牛仔裤,拖着 水里镇街头一些浪荡子最爱穿的用脚趾夹的“人字型拖鞋”,吆三喝五地在水里镇 的街上横冲直撞。 即使在现在,你到水里镇街上问问三十五、六岁的人,他们大多不会忘记,那 个长发飘飘的年青人。 水旺就读的水里镇中学,从此也没过安宁。水旺长期旷课,逃学,后来终于被 学校开除了学籍。父母却拿他没办法,管不了他,任他自暴自弃。后来变得更加不 可救药,酗酒,抽烟,斗殴,幸好没有偷盗,杀人,不然早就被抓起来了。 到1985年,水旺在浪荡子圈里的知名度已达到巅峰状态。整个水里镇的同龄人 中没有不怕他的。“别碰那条疯狗,当心撕了你。”他们都这么说。 水旺在同龄人当中已经没有对手,有点独孤求败的味道。 “没意思透了”。水旺对他那帮狐朋狗友说。整日仍然游手好闲。 2000年4 月至5 月间,我一直在西部旅行。后来在从重庆到武汉的长江上,在 四天四夜的航行中,突然想起并向你讲述起几十年前发生在故乡水里镇的一些人和 事。我只是想提醒自己,并回忆起自己的年青时代,在那躁动不安的青春期,你是 否有过类似的焦虑,烦躁,不安和忧伤?你是否有过和我一样类似的经历? 人生就是这样,成长的过程往往不会一帆风顺,它布满了泪水和忧伤。 1985年水里镇最令年青人感兴趣,最时兴的是滑旱冰。脚上套上装有两个滑轮 子的滑冰鞋,飞驰在旱冰场上,人就有了一种飞行的感觉。 1985年夏天的某一天,水旺逛到水里镇汽车站旁边的旱冰场。水旺当时仅仅是 闲得没事干,便到那里溜达溜达,对浪荡子水旺而言,一点也不奇怪。可奇怪的是 今天在旱冰场上,他居然看到了一个令他心动的身影。确切地说,水旺的目光转到 一个白衣少女的身上。 这个少女叫木菊,是冯寡妇的女儿。长得漂亮妩媚,她的眼睛不大,笑起来眯 眯的,特别纯洁。她立在旱冰场上,长发飞扬,裙带飘飞,显得端庄,洁净,素雅, 圣女般不可侵犯。仿佛受到某种无声的震慑,居然没有一个浪荡子敢上前去撩她。 “谁敢去摸她一下。”几个浪荡子悄声交头接耳。 这时,谁也没有注意到水旺,缓缓套上旱冰鞋,然后缓缓地站直身子。突然右 脚朝后用力一划,人像箭一般飞了出去,飞向他心中的目标。飞到木菊身边,猛地 一把拦腰抱起这个春天般的女孩。 木菊那时高中刚毕业,没有考上大学。在水里镇文化站做临时图书管理员。 那以后,浪荡子水旺像是变了个人,似乎完全改了那些不良的习气。每天都乖 乖地猫在文化站图书室陪着木菊。谁也说不清楚,爱情究竟是什么。谁也说不清楚, 纯情少女木菊怎么会爱上浪荡子水旺。1985年的夏天,在水里镇闷热的天空下,木 菊和水旺的爱情正在轰轰烈烈地展开着。 有一次,他们相约去B 城玩,站在B 城的大桥上,水旺的心里感到特别的充实。 他确确实实地感到以前做的那些烂事是那么虚无和无聊。他决心重新做人,因为他 知道他是那么深深地爱着这个女孩,现在水旺就站在B 城的大桥上,满脸的柔情像 涨潮的潮水一样漫过他的喉结,使他呼吸都困难起来。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张大嘴 巴对着桥下滔滔的江水大声喊道:“木菊,我爱你!” 水旺曾经问过木菊,为什么会爱他。木菊说,爱需要理由吗? 水旺说,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要好好挣钱,好好地爱你。 1986春天,我堂哥水旺,就是带着这种美好的愿望,离开水里镇的,离开他爱 恋的女孩,踏上养蜂那条苦涩而又艰辛的旅途。 送水旺去养蜂的时候,木菊眼里泪光隐隐闪动,她温柔地靠在水旺的胸前税: “为了我们的将来,我等你。”“为了将来。”水旺也这么说。 我堂哥水旺和少女木菊的这朵爱情之花后来也枯萎,凋谢了。 1987年春天,我堂哥水旺在赶花期转场子的途中遇难于车祸。 他们的爱情嘎然而止。 木菊后来去了B 城,在已摘去“右派”帽子重新安排在B 城教育局工作的朱油 的帮助下上了高复班。第二年考上了北方的一所大学。毕业后,留在北方工作再也 没有回来。 1988年5 月的一天,这天是星期六,我从B 城美术补习学校回到水里镇,准备 在家休息两天。 第二天,我去了镇东边的象鼻山上,在象鼻山山凹里,氟石矿矿井前面堆满乱 石的斜坡上采集一种白色芳香的野花。 我至今记得这种被称作栀子花的花,像小喇叭一样,一朵朵盛开着,色彩亮白 夹杂着淡淡的清香。 由于这种花可以食用,采的人太多,平坦处已所剩无几。突然我看到远处矿井 后面灌木深处盛开着一丛栀子花,拨开荆棘走了过去。 后面的一幕,你可能已经猜到了。我看见一对青年男女,正半躺在花丛旁,那 男的正拥着女孩热烈地亲吻着,而那女孩则紧紧地蜷曲着身子,发出浅浅的呻吟。 那男的,后来我知道叫小顾,是氟石矿井里开吊车的工人,而那女孩,化成灰 我也认得,是我的堂姐水兰,我死去的堂哥水旺的妹妹。 他们当然也觉察到了我。与水兰四目相对之际,我发现她比我还要惊恐。此后, 尽管我对此事一直缄口不言。但是,那以后的日子,水兰偶然见到我,脸上还会飞 起两朵羞色的红晕。 现在想想,那段日子,无疑是水兰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 我堂姐水兰的不幸与她的美丽一样与生俱来。 1988年的秋天,水兰被诊断为“尿毒症”。也就是急性肾功能衰竭,已经无药 可救了。 一朵栀子花就这样悄悄地凋谢了。最伤心的莫过于她的父母,他们在忍受丧子 伤痛后不久又面对丧女的悲痛。当然悲痛的还有小顾。1989年春节后,他们本来准 备举行婚礼的。 然而,世事难料,一切变化得如此之快,如此突然,就像一列火车突然驶向相 反的方向,而且越行越远,最后没了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