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秋天深了,颜色重了,天就阴沉沉的。 吕民庆背着大包袱,手里提溜着大旅行袋,在头里走,吕民庆的老婆拉着老闺 女小燕的手,大华、大海、大江、大河、小燕互相扯着手,撅达撅达地在后头儿跟 着,奔上坎儿去了。他们一家是要穿过机务段抄近道去火车站。 二狗他妈说:“看来形势真的紧张了,咱们也让孩子们去内地躲一躲吧。” 二狗他爸气哼哼地说:“咱们全家,死也得死在一块儿!” 二狗他妈扭过屁股:“老婆孩子陪你死,你才塌实。” 我跟二狗和三子说:“虽然咱们不跟大海、大江、大河好了,可真的打起仗来, 咱们万一牺牲了,就再也见不着他们了。” 二狗和三子说:“也是的。” 我们仨就出达出达地跟在吕民庆全家的后面,送一送三个小耍伴儿。 要过铁道了,大河扭着头说:“你们老鸡巴跟着我、我们干啥?” 二狗说:“哼,回关里家,你还是特务。” 三子说:“逃兵比特务丢人。” 站台上,格外地热闹,有人敲着锣有人打着鼓,有人举着红旗喊着口号。 “欢送知识青年到反修防修最前线去!” “上山下乡,走跟贫下中农相结合的道路最光荣!” 眼睛尖的二狗说:“胸前戴着大红花的队伍里面有福茂。” 我们仨不搭理大海他们仨了,小跑着越过铁道。可到了站台,人山人海的,找 了半天也没找到福茂。 我们蔫蔫地转身要走,突然瞅见吕民庆的老婆从车窗户里探出半拉身子,两手 紧紧地拉着吕民庆的两手,鼻涕一把泪一把的,泪人一样了。 “这个傻娘儿们。忘了吕民庆动不动就用皮带抽她。”二狗说。 “她褪下裤子还让俺妈瞅她的屁股,我早醒了,可我眯缝着眼装睡,紫葡萄色 儿。”三子说。 大海在车里蹦着高,大江从这个门出溜到那个门,大河的屁股一个劲儿地撞板 凳,他们是第一次坐火车。大华和小燕一手举着列巴,一手举着红肠,车还没开就 吃上了,小燕瞅见我们,故意把手里的东西举得高高的,还晃荡脑袋顶儿的小抓鬏, 她在馋我们。 火车动弹了,在这节骨眼儿上,吕民庆的媳妇嗷地一声嚎起来,拉着的手松开 了。 黑铁塔一般的吕民庆连句像个样的话也没有,只是低着大脑袋瓜子咕囊。 “和孩子们,走吧,走吧。” “呜——”,车头拉响了汽笛。火车嘎噔嘎噔地出了站。吕民庆背过了身子。 雨冷嗖嗖地落了下来,一场秋雨一场寒。 礼拜天的早上,我姥娘刚收拾完碗筷,李大嫂噔噔噔地进了院儿。 “革命同志们,集合了——。” 李大嫂要带领我们院儿的人去荒草甸子挖防空洞。 吕民庆扛着镐头出来。建春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劳动服出来,这身衣服,在平 时,他是舍不得穿的。老麻把铁锹拄在板障子上,提溜着裤腰一溜小跑去了后院儿。 有老胡头儿一袋烟的工夫儿,老麻还没从后院儿的茅楼里出来。 “老麻拉的是线屎。”吕民庆粗声粗气地说。 “思想觉悟真低。”李大嫂特别爱说这个那个的没觉悟。 “哈哈,让同志们久等了。”老麻嬉皮笑脸。 李大嫂的手学毛主席的样法在头顶儿上一挥,从兜里拽出一条白毛巾搭到脖子 上,迈着大脚片儿走在头里。吕民庆拔着腰板,建春倒着小步,紧跟在李大嫂的屁 股后面。老麻凑齐到老娘们儿堆里讲他的有荤有素的小嗑儿。 “你们说说,男的和女的为什么想结婚?” 老娘们儿翻弄着眼皮,只有二狗他妈接着话把儿。 “为个啥?” 老麻顿了一会儿,“男的想通了,女的想开了呗。” 二狗他妈嘻着脸,在老麻的大屁股蛋子狠狠地掐了一把。 我、二狗、二子跟在队伍后面,去扒眼。 走到十字街,烂眼子爷从小铺里向外翻弄着眼皮。 “老吕,老麻,咱合作社新到烧酒了,还没来得及掺水!” “千万给我们哥几个留着!” 街上走道的人都站下,愣愣地瞅着呼拉拉的我们。 建春走着走着,抢了李大嫂半步,李大嫂拐他一胳膊。建春咕哝着慢下来,落 到后面。 “建春舅,你擦香香了?”我说。 “你真隔厌人。”建春娘们儿叽叽地呵斥我。 过了铁道,李大嫂站住,手往下一指,“就在这儿挖!” 李大嫂把人们分成三拨儿。吕民庆要求在第一拨儿。 “开始!” 李大嫂的话还没落下,吕民庆手里的镐头早就圆圆地抡到了地上。 日头在我的后背上挠痒痒。挖出的沟,齐波棱盖儿深了。 日头像红辣椒一样辣人,沟成了半人来深的坑。 李大嫂吩咐下拨儿的人接着挖。吕民庆一直没上来过。五大三粗的吕民庆在三 拱桥的铁路货场扛大个儿,有使不完的劲儿。五大三粗,是老井婆子说的。 李大嫂表扬吕民庆:“老吕大兄弟,工人阶级就是有干劲儿!” 日头偏偏了,人们的肚子咕噜咕噜地叫起来,落下去的镐头比黄泥还软了。 李大嫂站到坑边儿,拽下脖子上的白毛巾,一个劲儿地挥起来。 “一不怕苦,二不怕死!” “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李大嫂的口号,一句接着一句。吕民庆的后脊梁,黄豆粒儿大的汗珠一溜儿一 溜儿地淌下来。而老麻、建春往上扬的土,有一半又落回到坑底。 “我们要向吕民庆同志学习,学习他工人阶级先进的觉悟!学习他泰山压顶不 弯腰的劲头儿!学习他……,学习他……。”第三个词儿,李大嫂咋也喊不上来, 她的词儿就这么多了。 老麻低着嗓子说:“他是在装大屁眼子!” 吕民庆脱了湿漉漉的汗衫,露出胸前有红色儿美术字的背心。 认识几个字的三子念着:“大干社会主义……” 二狗说:“你没念完。” “嘿嘿,剩下的,不认识了。” 人们拄着铁锹、镐头,你瞅瞅我,我瞅瞅你,匀着气。李大嫂的口号声也慢下 来。 嘴闲着就难受的老井婆子凑齐在老麻身边念叨:“李嫂的嗓子眼,都冒烟了。” 老麻嘿嘿。 吕民庆喘着粗气上来。李大嫂拿着她那条当样子的净白毛巾,在吕民庆的后背 上擦来擦去。李大嫂的男人佝偻着身子蹲在一旁不抬脑袋,吧嗒吧嗒地抽他的烟卷 儿。大夫说他膀胱里有几粒儿小沙子,他就一直在家泡病号。 “老吕大兄弟,累着了吧。” “李嫂,不碍事儿的。” “瞅瞅,这满身的疙瘩肉,真精道。” 老井婆子小声叨叨:“李嫂的眼里,全是欢喜哩。” 老麻嘿嘿嘿。 “咱们回去吃晌饭,吃完了,接着干。”李大嫂哑着嗓音对大家说。 下午,我、二狗、三子早早地到了,人们还没来。坑边儿的土松,我的脚一滑, 出溜儿下去。 “大且,脚脖子折了吧!”二狗和三子从楼梯磴下来扶我。 我转了转脚脖子,一丁点儿也不疼。 大人们来了。李大嫂端个大搪瓷缸子迎着吕民庆过去。 “老吕大兄弟,喝碗儿白糖水,补补身子。” 吕民庆双手接过去,一仰脖,“咕咚——咕咚——”,满满一大缸子的白糖水 下去了。 “李嫂,真甜呀!” 李大嫂美滋滋的,好像是她喝了白糖水。 吕民庆“呸,呸”地朝手心吐了几口吐沫,对着搓了搓,镐头抡得像滚动着的 火车轮子。 老麻关心起吕民庆来:“吕大哥,留着点儿劲儿!” “老麻兄弟,咱够用。” 我对二狗、三子说:“还得老长时间才能挖好呢,咱们去大本营玩儿一会儿。” “好吧。” 我们趴在窗台上,朝下探着头。 我说:“要是从窗户直接跳下去,特务早就被抓住了,还会让大河跑那么远!” “大且,这比你掉下去的坑高多了!” “我敢跳。” “你吹牛。”二狗说。 “刚才,你的腿没折,那是老天爷便宜你。”三子说。 “咱们轧(读ga)个啥?” “你说。” “我跳下去,我永远当司令。” “可以。”二狗说。 “我打证言。”三子说。 我一闭眼睛,蹦了下去。在脚跟儿挫在地上的一瞬间,我向前滚了个跟头儿。 这是我出溜儿到大坑里不经意间找着的窍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