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小曙从电游室走出来,天就黑了。天好像每天都是从这条街上开始黑起的,黑 得比任何地方都早。门外夜色浓重,把门内的电游室衬托得更加贼亮,黑的是四周, 看上去就像一只眼圈乌黑的眼睛。 天一黑,街上的行人一时纷乱起来,影影绰绰的,看上去比白天要多出了好几 倍。小曙也很快就成了夜色的一部分,书包很沉,压在他的背上,小曙不停地喘息。 他迷迷糊糊的不知自己要去哪儿。爸爸已经下班了吧。想到爸爸他心里才算踏实了 一点。他很怕看到那个一点点亮也没有的房子。小曙也很怕爸爸,可那种怕只是脑 子里的一个闪念,小曙最怕的还是爸爸一晚上都不回来,小曙一个人呆在家里,那 种难言的恐惧长久地压着他,很难受,难受极了。他怕黑,也怕光,把屋里所有的 电灯都打开了,却只敢拿眼瞅着自己,头一偏好像就会突然看见什么。一天早上爸 爸回来,看见小曙穿着一件厚棉袄靠在墙上,还以为他生病了。那是大热天,光着 身子都嫌热,小曙却把脑袋缩在棉袄领子里。爸爸伸过手来探他的额头,小曙把后 背下意识地往墙后靠,他有一种渴望,渴望缩到那墙里边去。 夜雾越来越浓,小曙走得很慢。但磨磨蹭蹭的,他还是快要走到家门口了,抬 头看那扇熟悉的窗户,又是黑的。小曙站在街边的一棵树下,紧紧盯着那扇窗户, 这样僵持了一会儿,脖子却软了,又耷拉了下来。小曙身后不断响起脚步声,听起 来灿烂夺目,一个人有了明确的目标,脚步中才会踩得这样明亮吧。也有人走到小 曙身边时就停了下来,小曙马上就感觉到有一些异样的目光在背后看他。小曙很敏 感,谁要从背后指一下他的脑袋,他都会有感应,有个人看他的后脑勺一眼,他的 脑子里就会抖地一亮。但一般他不会回头去,他的脑袋只要轻轻一动,眼眶里的泪 珠子就要掉下来了。小曙是个男孩,他不想让人看见自己掉泪。 小曙这次回过头去,是有一阵香味飘过来了。他慢慢地转过头去看时,看见的 是两个依偎在一起的背影,一男一女,已经走出好远了。小曙跟着这一男一女走了 好一阵,才发现自己蒙了头了,怎么会跟着这一对陌生人走呢。小曙站住了,转身 了。他慢吞吞地往回走了几步,又听见了一阵笑声,清脆明亮的女人的笑声,落在 这青石板铺砌的老街上,银铃般地一串一串地滚动。这一次,小曙几乎没什么犹豫 就转过身来了,他爱听这笑声,听着心里特别舒畅,小曙好久没听见过年轻女人的 笑声了。 妈妈没走时,也时常会这样笑的,无论说话,还是笑,妈妈的声音都好听。小 曙两三岁时,妈妈用额头顶着小曙的额头,妈妈和他都光着脚,在床上顶来顶去, 每次都是小曙把妈妈顶到墙上。妈妈笑得多欢啊,妈妈哇哇地喊着:“儿子,怎么 又是你赢了啊?”妈妈流露出一种无法形容的纯真和娇羞的神色,脸上飞起一片红 潮。妈妈一点也没个妈妈的样子了,就像和小曙一样大的小丫头片子。小曙看见妈 妈这个样子,真想使劲地搂搂她,抱抱她。可妈妈后来很少笑了,有时整天整天地 不说话。小曙不知道这家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爸爸和妈妈要么都不吭声,一开口 就是吵架,都是为了很小很小的事,爸爸在妈妈做的饭菜里用筷子挑出了一根头发 ;衣服上有一点妈妈没洗干净的污渍;从纱窗里不知怎么飞进来了一只苍蝇……就 为了这样的小事儿,妈妈的笑容被一点一点地挤干了,妈妈走的时候,嘴角上还挂 着最后一丁点儿笑意,像冰一样的。 爸爸是个大夫,他太爱干净了。妈妈其实也很爱干净,额头明亮得很,十个指 头就跟剥出来的嫩葱似的,穿得也干净,房子收拾得也干净。可爸爸总能看见一些 看不见的脏东西,小曙长得稍微大一点后,从街坊邻居的窃窃私语中听到了一些爸 爸的闲话,他们说妈妈每次洗过澡后,爸爸都要用医药酒精再把妈妈的身体擦拭一 遍。小曙不相信这是真的,可小曙又真的看见过一次,爸爸用醮满酒精的棉签很仔 细地擦妈妈的脚趾,妈妈躺在爸爸的臂弯里,绽开着花一般的笑脸,像一个非常可 爱的婴儿,小得就像不会走路了,爸爸就把她抱起来,抱进房间里,门就关上了。 那一刻小曙也感到神魂颠倒,整个房间,好像有一颗很大的心,扑通扑通地跳了好 一阵呢。 小曙不知道妈妈为什么要走。小曙现在已经走进了竹荫街,街更窄了,比他刚 才走过来的那条街还要老,还要窄,就像城市里的一条黑乎乎的裂缝。头前那一男 一女,现在不是依偎着的了,走成一前一后,女人走在前面,男的紧随其后。小曙 开始还以为,两个人突然走掉了一个,只剩下那个男的了。小曙紧赶几步,想要看 得更清楚一点,男人突然回头张望了一下,看样子十分警惕。小曙很机警地往墙壁 的阴影里缩了缩。没事,男人很快又把头扭回去了,脚底下继续传来嚓嚓嚓的声音, 像是走得快了一些。小曙没有马上跟上去,他在墙影里静静地站了一会儿,头上不 时响起开窗推窗的声音,吱嘎吱嘎的,年代很久远,让人觉得这一幢幢两三层的木 板楼里空洞洞的。妈妈的新家就在这样的一幢老屋里。妈妈偶尔会走出这条巷子去 看看小曙,但从没有带小曙来过。只有一次,小曙悄悄地跟在她后边走到了这里。 他跟着妈妈走了挺远的一段路,妈妈竟然都没有发现。妈妈扭过身子开门时,突然 看见了小曙,像是惊呆了。过了一会儿她又深深地叹了口气,说:“小曙,来,到 屋里来。”她没说是家里说是屋里,小曙就很干脆地把脑袋一摇,“不!”小曙转 过身就走了,妈妈也没追他,走得老远了他才又回过头去看,看见妈妈站在门口, 怀里抱着一个奶娃子,正在吃妈妈的奶。妈妈说,那是他的小妹妹。小妹妹把妈妈 的一只奶子拉得老长,白白的很招眼,小曙突然不敢看了,显出小小仓促的慌张。 一出巷子他就撒开两腿拼命地跑,脸都涨红了。他觉得看见了妈妈的奶子很丢脸, 而那个小妹妹又让他震惊不已。后来他就再也没有走进过这条老街,妈妈打开的是 哪一扇门,他早已不记得了,好像所有的门妈妈都打开过,又全都关上了。 小曙很快就穿过了这条老街,城市在这里消失了。前边,趴着很大的一个湖。 夜色一下子变得明亮起来。猛一抬头,又看见一轮满月。月光照不进城市里去,却 把城市外面的一切照得亮亮的,但还是看不见湖,芦苇太多了,只听见了芦苇深处 零乱的浪涛声。一只知了不知在哪里叫,四周反倒更加寂静了。那一男一女突然不 见了。小曙一个人站在这空荡荡的湖洲边缘上,仿佛这天底下的一切都空了。在清 冷的月光下,他低头看见了缩在脚下的一团影子,突然感到自己很弱小。他想要倒 回去,腿却不听使唤,被什么东西陷在那里,陷得很深很深。 风又把什么声音吹过来了,隐隐约约的,起初很远,眨眼间又变得很近。飞舞 的苇絮像雪花一样迎面扑来,比雪还要白。小曙翘起鼻子,像一条狗那样使劲地嗅。 他嗅到什么了。小曙不像刚才那样紧张了。有声音就好,就感到这个世界还是活着 的。小曙试试探探地向苇丛里走,芦苇散发出的气息清新甘甜。白天里,小曙也常 和小伙伴到苇丛里来玩,挖苇根吃,嫩白嫩白的苇根,嚼起来水脆脆的,但不能多 吃,吃多了耳朵会聋。小曙现在轻手轻脚地分开苇丛,不知不觉间已经走进去很深 了。 他又听见了说话声,是那男的在说,听得很清楚。 “你睡吧,喂,叫你睡嘛。” “不嘛,”女的娇声娇气地说,“你又不是床。” 小曙差点笑出了声,赶紧伸手把嘴捂住了。他觉得这个女人说话的声音好听, 和妈妈原来的声音一样好听,很娇气,又有一中难以言说的温柔。小曙不敢再往前 走了,他把书包从背后慢慢移到胸前来,然后伏在又厚又软的芦苇上,用书包枕着 脑袋,这样就可以轻松地继续观察那两个人。小曙背着一个大书包走了这么远的路, 也的确有点累了。但他还是很顽皮,他伸开食指和拇指作瞄准状,一会瞄准这个, 一会儿瞄准那个,很奇怪的,他瞄着哪颗脑袋了那颗脑袋就突然不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