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来喜和我是同年的兵,比我大两岁,一个车皮拉来的,矮胖,家乡口音重,语 速也快,说起话来像他扛的那挺轻机枪听得直突突,分不出个标点符号来。不过他 的家乡小调哼得满中听,尤其是拔起的高音能在空中连打几个滚儿而不失穿透力。 但唱京剧就不行了,普通话不好,他的最爱是“智取威虎山”中,打虎上山那段 “穿林海,跨雪原……”可经他的嘴唱出来竟是“全力——哎,刮——邪烟”,让 谁听了都容易产生滑稽的歧意,有人就会从后面偷袭拧他屁股,这时我会提前蹬他 一脚让他注意,其实我完全是出于好意,但在这一脚的理解上我们一直存在着分歧, 我不想跟他多计较,因为我是在感谢他。来时在兵站吃饭,我站队里脚下一滑“咕 咚”一声躺在了雪地上,是他最先把我扶起的,而且就是被罚站后我也没忘了他的 好,虽然他与人合伙也笑我尿了裤子,但我对他的态度和别人是有区别的,咱认为 他本质不错。 当时老蓝为了把我从后进堆里尽快捞出来,力荐我到连蓝球队当了队员。虽然, 我的个子不够高运球技术也不高明,但我敢打敢拼体力好,平时表现也不差啥,关 键是练球由连长亲自率领,这在连里那就跟现在的明星一个样,模样大得很。训练 结束,连里还时不时地蒸笼苞米面大菜包子分给大伙增强体力。若要省着吃,还能 带回一个半个的到班里让大伙尝尝鲜,准确地说是解解馋。肚子里没油水,肉一两 个月不知道能不能碰见,老蓝便说了“食肉的动物是带爪子的,看谁伸出手来不是 爪子样的,操,不馋那是兔子。”大家就有了见面时“爪子样”的口头语。版权当 然是人家老蓝的,但也因为来喜见啥馋啥,叫他“爪子”的最多,不久来喜在我们 那批新兵中就头一个有了外号“爪子”。为此我每回带回的包子,数分给爪子的次 数最多,因了他这个外号,大家伙倒是让着他,可最让我烦心的也是他。 尤其是做好事,经常是起了床,我和他差半步抢不到笤帚或扁担。要是换了别 人也就算了,可往往是他。而且从来不推让一下,甚至有时我抢到了水桶,他急呲 白咧的扛着扁担过来钩上就走,连个客气话都没有。我给老蓝发过牢骚,老蓝有点 笑话我“操,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就不能下地儿不系棉袄扣,不系鞋带儿吗?” 我没说啥,但心想我总不能拖着鞋抢扁担吧,咱丢不起那人。 观察后我更不忿了。除了挑水扫地,他对抹桌子倒炉灰这些鸡零狗碎的事根本 不感兴趣。可拿起笤帚就不一样了,在人脸前满屋子转悠,并可经过道,一直扫到 院子,很招人显眼,造势的成效也就非同一般。而挑水的动静就更大了,咣哩咣走 进门来,不是这个接住就是那个拎起,情景十分壮观,气氛也相当的热烈,自然也 最容易给别人留下深刻的印象。这不是明摆着争表扬吗? 班务会上我向班长要求,挑水的任务我一人包了。我说“班长,我吧是新兵, 再说了我还是共青团员……”班长还没接茬,爪子就突突开了,说他也是团员,也 该锻炼,反要把挑水的事夺过去。经他这么一搅和,班长也只好不了了之。到头来 还是啥问题也没解决。思来想去,小子成了尾大不掉了。我越想越气,怨就这么结 下了。 星期六下午是党团活动。安排团员个人义务劳动,正赶上我在弹药库站岗。不 多会,我就听见爪子哼着小曲儿背着个榆树条编的粪筐晃悠着过来了。到了跟前说 是库房的后面院子里见有堆牛粪,要进去捡。 “那旮。”他指了指。 “哪旮?”我问。 “那旮。” 我心里说普通话都没整明白,又捣上东北话了,还这旮那旮,不行!我把枪一 横挡上了。他俩眼一瞪,嘴里又突突开了。我不听他的,咱有充足的理由,警卫区 内闲人不得靠近。他说他也是警卫。我没搭理他,心想好事都让你占了,别人还好 不好了?他往里挤,我就往外推,“咋做好事不给进哪?”他一拧一拧的嚷。我也 不吭声反正今个儿不让进了。 他着急拽着想甩开我。小样儿,我把枪肩上,腰往下一沉他还就搬不动咱。吃 亏在我按上岗着装,脚上穿的是高筒平底毡靴,膝盖上包着羊皮裹腿,皮大衣,子 弹带,还有七斤半的步枪背在肩上,和他短衣装束比肯定是笨重得多。我用劲他侧 身,我弯腰他上腿,只听“咔咔”两响,没等我站稳就让小子给绊了个跟头。气得 我趴那儿就给他来了个扫荡腿,小子抬腿一蹦,便蹿进了院子。 恨得我从地上爬起来“啪”的刺刀就扣在了枪嘴儿上,追。接近不到一米的时 候,他不停步也不回头,嘿嘿,敢情!想着枪就出了手。亏得没按突刺要领出枪, 他小快步又往前蹿动,白光一闪我还是手缩了下,但枪刺还是冲他后腰捅了过去, 我立马回枪,哧溜一声站住了。他站稳急扭头,我也不知道脑袋那根弦起了作用, 竟在一瞬间调动起脸部下沉的肌肉,和蔼的冲他笑了笑。他很疑惑,怕吓着他,我 赶紧又收回了笑脸儿。 但他一看我枪刺立刻就明白了,扔了粪筐撒腿就往土围子上爬,得的雪沫四溅, 要告状,我赶着冲他喊“操,往哪爬,道在这边,真不识逗,牛粪我给你捡回去不 行啊……大哥?下岗我一准……操,当真哪你呀,熊玩艺儿……”他头也不回,爬 上去就一溜跟头把式的翻了下去,杀猪般嚎着跑了。后来我才知道,这一刺从他背 在身后的皮手套,棉袄,直顶在人造革裤带上才停住。 我又急又怯没了主意,但有一点我是清楚的,这回是真闯祸了。也弄不清出了 这种事该咋收拾我,没等接岗的来,我就背着枪拖着毡靴回了班里。进了屋谁也没 在,我拄着枪一屁股坐在了板凳上。到快吃晚饭时,班长,老蓝,爪子他们才回来。 爪子走在最后面,我想偷偷地向他卖个好,嘴角上提瞅他扬了扬脸儿,他立即把头 拧了过去。 正待班长喝水的工夫,老蓝板着脸拽我出了屋。我知道老蓝又该找我的事了, 我偷看了他一眼,立马像挨了一板砖,整个梆硬。“操,整鸟儿呢?我跟你说,晚 上我和班长还得陪你去趟连部,是该拔橛杀驴还是断你粮草,咱也不知道,反正我 是替你好话说尽!”说着老蓝像吃错了药似的悲愤地说“你可真长进了,这回五班 让你糙一脸棒子面不说,咱连的先进也差点让你一枪挑了——站好,咋不好使啊? 立正!你说你,你让我说你啥吧,嗯,刚尿了裤子又练开靶了,能长点记性不爷们? 操,我是没法教育你了……” 老蓝挑着话地埋汰我,我明白,这不仅是我闯了祸,是老天不长眼,让他摊上 我这么个徒弟,这回他入党的事肯定又前功尽弃了,而我的前途也不用说了,还差 点把全连都拖下水,跟着老蓝一进屋,抬头看见伟大领袖的像,我的眼泪哗的就下 来了,没等别人说啥,咱腿一软就跪在像前哭开了。嘴也没闲着,向伟大领袖请罪。 班长一手拽着我,一边埋怨老蓝,“你出去说啥了你,你这不是净添乱吗?”又劝 我。老蓝垂头丧气地蹲那抽着我,也差点没跪下。班里人有端洗脸盆子的,有拿缸 子的,没一个闲着,爪子用毛巾给我擦着脸。 只听着门响,指导员和排长进了屋,我赶快站了起来。指导员给我解下子弹带 脱了皮大衣,就听见排长劈头盖脸地把班长和老蓝狠撸了顿,说“他才入伍三个月, 就是杀了人你们俩也得给我陪绑去!一个新兵还是个团员,看看让你们带的这个逑 蛋样一把鼻涕一把泪的,不给我说出个子丑寅卯,你们俩都给我蹲禁闭去!”老蓝 直搓手,班长低着头。 晚上给我做的是病号饭,白面条上飘着几个葱花,虽然没肉没蛋但已是吃上细 粮了。就寝前,爪子同着全班,把我的枪大卸八块卖力地擦着,我袖着手背靠在火 墙上,心里说这下小子捡着大便宜了!想着想着鼻子又一酸一酸的。 随后我在班里作了检讨,又和班长、老蓝一人写了份检查交到了连里。这让我 觉得尤其对不住老蓝。第二天睡前,我跟老蓝蹲在猪圈上,猪们都打着呼噜,我双 手捧着火给老蓝把烟点上十分歉意地说:“咱俩的一对红算全让我给黑了。”老蓝 吃力地挪了挪脚,倒霉地用手指点了点烟灰,像撞墙似的一脸黑青。 就在老蓝和我灰溜溜的时候,爱动脑筋的爪子搞了个擦枪的小窍门儿。他总结 我擦枪的疏漏,结合寒区的特点,把步枪的擦拭归结为“三要,三注意”的“六句 口诀”,虽说不上创造发明,但简单实用,很受大家欢迎,在全连传开后,给班里 争了不少光,把我臊得就更难看了。可事儿就这么寸,谁也没想到,半个月后班里 对“二胡”的批判把他也给卷了进去,“六句口诀”也成了他的一条罪状,从此我 爬了起来,他却趴下了,而且不久我也回了团部。这个结果的确匪夷所思,其实生 活中的变数远比想象的要多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