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农场地处一望无际的三江平原,一个字“大”了去了。 锄地一天走不到头,秋后看庄稼都是骑马。有趣的是农场是个连级单位,可场 长却是个胡子拉碴,头发四仰八叉,黑脸高个的抗美援朝志愿军的老兵,好喝酒爱 打架,但刚正爱岗,人是天津卫的。在这儿只要你凭良心说话,不管你糙伙还是嘴 黑,你会过得很痛快,没人整天冲你呼煽嘴皮子。 好苞米酿的酒味道不错,场长几乎顿顿饭都喝,整天醉熏熏的,但不耽误正事, 每年都是粮满囤一卡车一卡车的往部队送。场长的酒喝得高兴,自然烧酒得就一甩 甩的,见着场长就要烟抽,说“他不跟我打架,我要是撂了挑子,他得饿死。”场 长要是在跟前转身就走,他懒得去嚼舌头根子,他习惯粗声大嗓。尤其是他打电话, 那个吆喝声满世界都能听到,如果你头回在跟前能震得你一屁股坐地下。他有力气, 能亲自扛着百十斤的大缆绳跑几里路去支援地方上陷泥里的运粮卡车,也能跟人家 求援的司机打起来,打不过就跑回来取步枪,嘴里操着天津卫的腔调直嚷“你妈, 我毙了你个小兔崽子。” 他老婆沈大姐人好,管食堂,两天大家没肉吃她就急了,“你妈,宰了他个老 骨头再不送猪来。” 方圆几百里我们农场的房舍和生活都是最好的。但我们从来不吃牛肉,场长说 开垦这块荒地时看到牛就等于看到粮食,不准杀牛,他有思想。当时有句宣传口号 是“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场长特别讨厌,谁要有事找他不着, 只要喊叫这句话,别管他在哪儿都能冒出来,就是蹲厕所他也能提着裤子撵得人到 处跑,“你妈,煽你个大嘴巴子,不吃粮食光吃草,那是吊逑牲口。”对批判“封 资修”他也有自个儿的理解“充大尾巴鹰,你妈,封资修在毛主席脚底下踩着,还 轮上你尿此了,你也够不着啊。” 我是在这里入党提干当的机械排的排长。入党那天场长特意多喝了点,对我说 “别跟着瞎呛呛就对了,光吆喝人吃啥?见过地主嘛,咱可比他阔多了,踏下身子 干吧,嘛事没有,这儿就是埋人也是个能躺下的地界。”他佩服团长,老忧心团长 没肉吃,一听猪叫唤就跟我商量要我牵上头回去看看。我笑,我给他递烟点火。提 干后他又派我去参加了京城总部组织的一个寒区种植蔬菜的轮训班,可学习结束时 我竟被阴差阳错地留在轮训班当了教员。实践证明,教种菜我还真是亏欠了千里迢 迢的学员们,我倒是卖劲儿但出工不出活。好歹算给我换了个地方调我到驻南方的 一个军后勤部当了战勤参谋。 这个时候“文革”的十年动乱彻底结束了。 最后我不得不提到常宝。常宝是我去了农场的第二年调回京郊的一个野战医院 当护士,后又调我们军医院任护士长。正当我们谈婚论嫁时,七九年那场自卫反击 战使我们一同上了前线。我要求下到攻坚团当了名副营长参加的战斗,常宝拒绝了 留在后方的照顾,到了部队攻击前进的包扎所,在一次夜间乘车往后送伤员时,出 车祸牺牲的,那年她是26岁。我至今还记得那天晚上她送我上阵地时一遍遍地给我 顺着枪带和绑腿拍着我的行装低语“你总算走进了硝烟。”我问她“你怕不怕?” 她反问“你说呢?”我说“你完全可以留在后方。”她回过了头去望着夜幕中集结 的部队没有说话。我怎么也想不到我们一同走出东北,竟是这样突然告别在红土地 上。 改革开放后我转业从事企业工作。老团长先是调到海防守备部队当师长,最后 是在省军区副司令员的位置上离职退休的,七十四岁时病逝。班长从县电业局退休。 老蓝曾任市经协办主任后举家移民德国。爪子发明专利当了大款。二胡情况不详。 战景华在军事学院任副军职教官。田旺在国有煤矿任工会主席。老唐病愈后转业在 大学当教工。场长和老伴退休后回了天津。 明天,重回故地找回的是青涩还是皱纹我说不清楚,但我相信,每个人的心目 中都有岁月各自走过的痕迹。当你真切地去倾听生命时,你会听到岁月痕迹的回声 和生命的交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