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站在奶奶床前,她小小的眼睛半张着,浑浊的眼睛,像日头下白茫茫的沙漠。 高而尖的颧骨,凹陷成圆锥状的脸颊,半张的嘴巴,仅剩的三颗尖长发黄的牙齿。 不要小看奶奶已经完全缩水的身体,瘦得皮是皮,骨头是骨头,可她的听力还很好, 用母亲的话说就是:“她的耳朵啊,比狗的还灵!逢上家里杀鸡,斩肉,那声音即 使隔着大院子,隔着婶婶的柴屋,她也能听到!”我虽然没有对奶奶的听力测试过, 但奶奶的听力确实比其他老人好。只不过奶奶这一次似乎睡着了,所以我大着声音 叫了几声,她都毫无反应、难道死了?心里隐隐害怕,把手放到奶奶的脸上,凹陷 的脸颊就像一个无底洞,我用手指探了又探,终于没有触摸到底。我小心翼翼地把 手放到奶奶的鼻子底下,没有气息。死了,我想,真的死了。于是我转身离开。 “我还没死!”奶奶突然声嘶力竭地大叫。 奶奶这一声喊得犹如乎地惊雷,我的细胞至少被吓死一半。可我也不敢计较了, 连头也不敢回,只想赶快逃跑,想跑却跑不动。 “我不要火化,不要烧!” “不烧就不烧啊。” 我一动不动,奶奶不出声了。我偷偷回头,奶奶依然躺在床上。周围安静得让 我听到自己的心跳。我疑惑不已,这时奶奶突然从床上跳起来,一把揭开被子, “我不要烧哇,铁皮红红的,像炸猪油,滋滋滋。”我来不及反应,奶奶人已经跳 下床向外跑。 我下意识地躲开,又觉得应该抓住奶奶的手。慌乱之间抓住奶奶一只手。可惜 她的手冰凉,滑腻,一失神之间,她就跑掉了。 大惊之下,我忙喊:“奶奶逃走了! 霎时,四面八方响起了急急的脚步声。父亲,冲在人群前头,手里拿着菜刀, 刀刃上鲜红的鸡血向下滴落;母亲,手里提着一只已经断气的大公鸡;后面跟着一 帮小孩,都是我的堂弟堂妹。我腿一软,坐到地上。 “怎么会跑了?不是摔断了腿么?”父亲盯着我。 我想出声,却发现喉咙被堵住了。他们于是望向奶奶的房间。里面黑乎乎一片。 父亲沉默了片刻,进去了。我赶紧跑到人群的背后,远离奶奶的房间。 “还在床上。”父亲松了一口气,瞪了我一眼。众人也明显地松了一口气。 我躲在众人中间,跟着他们离开。当我忍不住回头时,见到奶奶就站在石头砌 成的门槛上,赤着脚。她浑浊的眼睛瞪着我,半张着嘴巴,露出发黄的尖长的牙齿。 我惊叫——醒来时凌晨3 时,眼前清晰地浮现前一刻还在梦里的奶奶的容貌,再也 无法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