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母亲睡得很沉,我推开房间的门,听到她平稳的呼吸声。我犹豫了几秒,叫醒 了她。她像是打了一个激灵,立刻从床上坐起来,愣了一下,慌忙地穿衣服。 “真的死了?你看见了?” “真的死了,已经没有气息,尸体都冰凉变硬了。” “什么时候死的?昨晚不是都好好的?” “怎么知道?总之是死了。” 母亲穿好衣服,走出房间,我随着她,她突然笑了几声,回头看了我一眼,说 :“还好你在家啊,我最害怕这种事情了。要是我一个人在家怎么办呢?还好你在 家了。”说完又笑了几声,庆幸地。 “有什么好害怕呢?只不过是死亡。”我的声音冷淡得如一杯白开水,死亡的 确不会让我觉得害怕,可是哀伤呢?似乎我从来没有想过奶奶会死亡,又似乎她的 死亡是理所当然。有一刻,我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正如热恋中的男女分手后觉得不 太习惯,但可以再找兰个,而我面临的这一种习惯已经被打破,并且无法再修补, 因为奶奶不再有。所有无望的事情都会让我烦躁,以及些许的哀伤,无奈。但很快, 这股情绪被化解了。人总是善变的动物啊。 母亲站在柴房门口,奶奶的尸体就在里面。阳光经过柴屋的瓦檐,投下一片阴 影。母亲在阴影里站了一会。兴许是阴凉,她走了开来。沐浴在阳光中。四周安静 得可以听见阳光翻滚的声音。这个时候的农村,该干活的已经下地,该上学的也在 学校,剩下少数如我和母亲一样无事可做的人大概还赖在被窝里。这一天,我发现, 原来我生活了20多年的村子也会沉寂得如一座空城,空得让人忍不住心里发慌。 有些人无法忍受热闹,可没有人能忍受一点声音都没有,除非他根本听不到声 音。母亲现在的情况就是这样,她不停地说话。我相信她已经确定奶奶的死亡事实, 不过就是潜意识里还没有接受,何况,她也没有亲自去查探奶奶的身体,无论怎么 说,这始终是一种欲望。出于畏忌而强加压抑的欲望,只会越压抑,就越活跃。无 奈,母亲只好一遍又一遍的问我,我也一遍又一遍的详细地复述,包括何时发现奶 奶的死亡,发现时奶奶的容貌如何等等,一次比一次的细致,甚至于比警察录口供 更加详尽。终于母亲说,“那就是真的死了。怎么不知不觉就死了呢?” 那天上午,母亲没有刷牙没有洗脸,自然也没有吃早餐,她忘记了。我也懒得 提醒。我们像浩劫幸存下来的人,靠在附近一间楼房的角落上,晒着太阳,聊着死 亡和与死亡相关的话题。 大概中午的时候,婶婶从镇上赶了回来。邻近屋子的几个女人,我的婶婶,我 母亲和我,奶奶房前的这一方地总算有了点人气。几个人或蹲着,或站着,或干脆 坐着。母亲复述了一次她的经过,我汫述了我自己的经历,奶奶死亡的大概事实很 快被了解。听完了各自详细的报道,那几个女人唏嘘了一番,干农活去了,不一会 又有别的村民回来经过,也都了解事情的经过,唏嘘一番,满足了各种的好奇心, 发表了一番议论,也都离开了。这许多人之中,并没有人要进去看看奶奶,只不过 是一个死亡的老人。奶奶的房门在我出来的时候顺手拉上了,也一直虚掩着。一扇 木门阻隔了活着的人和死了的人,木门这边阳光灿烂,木门里面阴森荒凉。我屡屡 望向那扇木门,奶奶的尸体就在咫尺,可奶奶已经遥不可及。我突然觉得人间所有 的一切都是不真实,虚幻不可掌握,包括生和死,包括温情冷暖。 有人说人死了不可以再躺在床上,否则到了地狱还会背着这张床,被别的鬼欺 负。奶奶说不定正遭受这样的罪,婶婶说:“她的子孙都还没回来,我们这些妇女 能干什么,”事实似乎就是这样,身后事的确要由子孙回来处理,妇女们这时候只 有等候。没有人觉得应该流泪哀伤什么的、大家一起,聊着奶奶生前的事情。 母亲说:“她(指我奶奶)啊,给她的一分钱也舍不得用,就等到阿芳(奶奶 的捡来的女儿,我姑妈)来了,悄悄地塞给她。怕我看见,每每都是小心翼翼的。 我怎么会管这个,就是看他们的神色,心里讨厌得很。”大家也附和着,说她命贱, 有福不会享,几天都不买一次肉吃,也不见给孙子用,不晓得攒起来有什么用。 这个时候,母亲突然抬高声音,“说不定她身上还藏着不少钱。”其他人一听, 也都觉得有,激动不已。我旁边一个妇人,本来就茂盛的面毛,此刻更是嚣张,一 根根直竖起来,在阳光下闪着金色的光泽,似乎发现了什么奇珍异宝,不过,外人 自然不会去翻找奶奶的尸身的,她们妯娌两个却没这个胆量,任务自然落到我的身 上。为了增加我的勇气,他们说,找到了那钱就是我的。似乎奶奶的身上真的有百 万家财。只是,那个全身没有一两肉的老人,会有多少钱呢?我很怀疑。(事实上, 奶奶一生的积蓄一共有74块钱,整理奶奶衣物的弟弟发现时,那74块人民币叠得平 平整整的压在枕头底。)最后我用害怕来推脱掉这件毫无意义,毫无价值的事。母 亲说:“那到时就便宜火葬场的人了。”大家就埋怨奶奶到死也不肯把钱拿出来。 婶婶最后说:“她不肯给别人,也不难为你照顾了她那么久啊!”我一想,真的啊, 家里那么多人,就我对奶奶最好。她也不肯拿出来给我啊,在她心里,还是姑妈最 好吧。可是,姑妈都两个多月没来看过奶奶了。想着,说不清是委屈还是悲伤,就 掉起眼泪来了。既有人哭,大家就都静默下来。妈妈眼圈看着也红了,情形似乎要 转变成另一种趋势。幸好婶婶及时的叹了一口气,说:“她死了,对她自己,对我 们大家都好啊。”就是这句话点醒了所有人,连我也找到了自己面对奶奶死亡时平 静的理由。。”就是这句话点醒了所有人,连我也找到了自己面对奶奶死亡时平静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