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妈妈一路上兴奋地说着。 妈妈是个爱说话的女人。 妈妈的语调里充满了快乐和自信。 爸爸在前面一直开着车,不知他是听着,还是没听。偶尔,他也会说上一两句。 有时,是和妈妈的话有关的,接着话茬。有时,又是无关的,他说他自己想要说的 话。在小森的眼里,他爸爸是个很厉害的人,虽然他在家里有说有笑的,但一到单 位,身边的那些人立马毕恭毕敬,唯命是从。他在单位里,有着绝对的权威。别人 不怕也难,因为那些人的饭碗全在他的手里,他要不高兴了,想摔谁的饭碗就摔谁 的饭碗。 绝对的权威,绝对的性格,绝对的脾气,绝对的作派。 他很男人。 小森在心里有点崇拜爸爸。 不要说在他一个小孩子的眼里,就算是在妈妈的眼里,爸爸同样是了不起的。 爸爸自己也是得意的。在他这个年龄,很多人还在为别人打工呢,甚至很可能连打 工的地方都没有,他却已经是拥有千万资产的老板了。除了财富让人羡慕,更让人 羡慕的是他的年轻。一个才刚刚40出头的人,就拥有了那么多的财富,怎能让人不 眼热? 小森的妈妈比爸爸小11岁(因此,即使现在她已经是个孩子的妈妈了,却依然 在丈夫面前表现出一个小女孩的样子。她喜欢撒娇,喜欢发嗲)。小森经常听爸爸 后来说,当时他追妈妈,是费了很大的力气的。妈妈的家人和她的那些朋友全持反 对态度。爸爸当时只是一个很普通的公司职员,正准备“下海”,而且大龄。同时, 用妈妈的话形容,他当时“长得也不好看,邋里邋遢的,灰头土脸的”。妈妈这样 说的时候很得意,她把爸爸说得越糟越好,因为那证明她是有“眼力的”。她在心 里常常为自己过去的选择而得意。爸爸听她这样说的时候,并不恼,只是呵呵地笑 着。他对妈妈是宽容的,从不介意她说些什么。 “你长大了,要像你爸爸那样。”妈妈经常对小森这样说。 小森并不觉得像爸爸那样就有多好。他知道妈妈的意思,她是想让他在将来成 为像爸爸那样的有钱人。她喜欢有钱的感觉。在这个社会上,有钱你就可以大声说 话,可以挺胸走路,可以置别人的态度于不顾,可以在她理解,一个人,能挣到钱, 就是一种出息。也就是为了让他将来能有所“出息”,父母决定让他见识一下农村。 车子早离开了高速,行驶在乡间的公路上。公路上各种车辆都有,除了公共汽 车和普通汽车,还有卡车与货车,甚至还有拖拉机和慢腾腾的老牛车。路上尘土飞 扬。他们这辆车应该说是最高级的了,奔驰500 ,穿行在路上,特别的扎眼。妈妈 对车窗外的一切,指指点点的,对着越来越显得贫瘠的农村景象,她变得忧心忡忡, 充满了内心的怜悯。她那样说的时候,是把自己放在了一个很高的位置上。很自然 的,谁让她是在一个机关里呢?见多识广的。谁又让她那样有钱呢?是个身价千万 的总经理夫人。况且,她还是成人教育的大专学历呢,也算是个知识分子了,当然 感情就较常人更丰富些。 小森在车里一直低头玩着游戏。那是爸爸刚给他买的一款手掌游戏机,日本进 口的。他对外面不感兴趣,对农村也不感兴趣,对他要看望的人就更没兴趣了。他 不知道被看望者和他有什么关系,这样的看望究竟有什么必要。但既然是父母安排 的,他也就只有服从。他反正是无所谓的。都说农村是山清水秀的,可在他看来, 外面的那些景象甚至是荒凉的,一点也不美。虽然田野里一片郁郁葱葱,很有生机, 但那些零星的歪歪扭扭的民房,却特别的破败。他不喜欢农村,严重不喜欢。 爸爸聚精会神地开着车,他的手机不时地会响起来。有的响几下就挂了,可有 的却一直响,响得很顽固。妈妈提醒他,他却往往只是瞄一眼,就是不接。事实上, 妈妈心里是想接的,但她也知道,她是不能接的。他的电话,当然和工作、生意有 关。他的那一块,他从不希望她去触及。他忙起来的时候,整天不归家。有时,她 打个电话关心他一下,问问他的情况,他也嫌烦。每到这时候,她就会在心里想: 哼,我才不乐意管你呢。有时,她对女友们也是这样说的:“我落个清心,省事, 他只要不少我的钱就行了。”而这样的潇洒、超然的态度,更是让她的那帮朋友们 羡慕得不行。 真是前世修来的福! 路程真的很远,车子一直在路上开着,好像总也到不了,特别的漫长。外面的 景色单调而枯燥。小森有一会看了看外面,天更蓝了,但云也多了起来。大片大片 的田野,长满了各种植物(庄稼)。小森不知道那些植物(庄稼)叫什么名字。也 许是稻子,也许是麦子。当然,谁会在乎呢?他才不要关心呢。爸爸告诉小森说, 前面会有山。果然,过了一会,远远地就看到逶迤的群山。那些山看上去很矮,而 且灰蒙蒙的。开近了,才看到有些山上郁郁葱葱,长满了树木;有些山,却是千疮 百孔,到处是开采的痕迹,裸露出大片的褚色或灰白的岩石层。 慢慢地,山也被落在了后面。远远的,只剩下一个影子。眼前又是一片开阔。 而车子早已经离开了公路,行进在乡村的土路上,坑坑洼洼的,很不好走。坐在车 里,就像坐在老牛车上一样,或者,像是坐在海浪汹涌的小船上。好几次,爸爸走 迷了方向,不得不停车向在地里干活的农民们打听。农民们操着在小森听来根本听 不明白的方言,指点着方向。于是,车子又折回去,再开。走的永远都是那种极端 难走的小路,路两边要么是庄稼,要么就是小河。河里游着三三两两的鸭子。妈妈 一会让小森看这,一会让看那。她保持着孩子一样的天真和热情。事实上,她对农 村并不算陌生,因为她的姑姑和叔叔都是在农村里。当然,她很少去,一共只去过 三四次。但她平时的表现,好像自己和农村全然没有关系。要说有区别,那就是她 的祖籍是在一个更加偏远的地方,除了黄土,还是黄土。 那是一片黄土天地。 她不愿提。 一直快到中午了,车子才开进了鲍家庄。那真是一个很贫穷的村子,稀稀拉拉 地住着几十户人家。有些房子青砖粉墙,还算整齐,有些房子则是歪歪扭扭的,用 长长短短的木棍子抵着外墙,像随时要倒塌。所以,所有的房子在小森的眼里,都 有些恐怖,太破败,他不敢相信还可以住人。太肮脏了! 他们的车子引起了很多村民的围观。他们过去从来也没有见过这样高级的车子 开进这个村子。一个个衣着破旧的男女老少,眼里是一种惊艳而惶恐的神情。同时, 还有一种困惑。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在这些惊惶的村民中,有满脸沧桑,腰 身佝偻,风烛残年的老人;有蓬头垢面,衣着不整,怀抱婴儿,正在奶着孩子的妇 女;有腰背挺直,赤着脚,趿着鞋子,肩上还扛着农具的中年汉子;更多的,是一 些满眼好奇,流着鼻涕的孩子。小森感觉他像是进入了一个电视里的原始小山村。 爸爸下车,问赵幸福家怎么走,那些人脸上就现出全明白了的眼神。又是来找 赵幸福的,前面已经有记者来采访过了。但像现在这一家子开着高级车来找的,还 是第一次。他们齐声夸赞说,赵小花是多么的懂事,多么的能干。然后,又一致谴 责那逃跑了的妈妈,说她狠心,太狠心了。毫无疑问,他们所以这样说,是希望外 来的人,对这两个孩子给予更多的帮助。有一个中年汉子,40来岁的样子,主动提 出来带路。他的肩膀上扛着锄头,赤裸着双脚,脚上全是泥巴。另一个穿着旧军装, 也是光着脚板的年轻人,笑嘻嘻地想坐到车上来,也要带路,被妈妈拒绝了。小森 看到妈妈皱着眉头,流露出明显的厌恶神情。 扛着锄头的男人在前面大步走。 车子悄悄地、缓慢的跟在后面。 赵幸福的家是两间低矮的茅屋,所谓的大门,只是两块破旧的木板,窗户上也 是空荡荡的,连原本糊着的塑料薄膜也是破的。场院上,全是污水。两三只鸡在跑 来跑去的啄食,并随时排泄着它们的粪便。场院的东边有一垛草堆,上面摊晒着几 件洗净的衣服。“赵奶奶,有人来看你们了。”那个带路的汉子喊道,于是,屋里 就应声走出来一个佝着腰的老妇人。 老妇人真的很老了,也许有70多岁了,一头的灰白头发。巧克力颜色的脸上, 神情憔悴。她的表情有些木,又有些尴尬。小森的爸爸停下车,然后从车里走了下 来。妈妈也打开车门,领着小森下了车。 衣着鲜亮的一家人,出现在一个贫瘠的场院上。 “人家是从城里来的,大老板,有钱的大老板,想来帮帮你们。”那个汉子大 声说。 老妇人努力地挤出一些尴尬的笑容,佝偻着腰,看着小森一家,有点不知所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