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左山不高,半山腰上偶尔也建筑了几户人家,出其不意地散点各处。我从旅馆 后面的小路上了山。昨天一夜大雨清洗,左山上颜色分明,黑绿的树木,青翠的灌 木,长满铁锈红的石头和暗绿的青苔,阳光照耀下发出清明的光泽。沿曲折不定的 小路进山,一路上树影斑驳,像踩在水上。林子里蝉鸣稀疏,偶尔在某处传来几声 鸟鸣。刚开始有点热,渐渐深入林中以后,山上风大了起来,清凉宜人,后悔没带 本书上来,否则找一块阴凉的石头坐下,翻上几页一定是件惬意的事。在路边的岩 石上,不时还能见到名人的题字,仔细辨识之后,竟然发现还有苏轼、米芾的墨迹 刻石,不知是真的假的。 如果说左山和其他地方的小山相比并没有什么显著的特色,那么爬到山顶就会 发现别有洞天。我花了大约一个小时到了山顶,站在最高的那块大石头上,顿觉心 胸陡然阔大。万里晴明长风浩荡,凌乱的头发和衣服让我产生一种类似烈士的悲壮 感。大平原在脚下像布匹一样连绵地展开,绸缎似的原野,蘑菇一样的村庄,目光 有鸟一般滑翔的快意。最让我觉得不虚此行的是流经山后的运河。河道不是很宽, 但河水清净,在阳光下如同一条汤汤不绝的玉带,水面上波光闪耀,不远处还有两 条小渔船,一人摇橹,一个人蹲在船头撒网,要么是收网。 我坐在山顶上,倚着大石头,尽管多年来跑了不少地方,但却很少能够安静地 坐在高处向远方长久地眺望。30多岁的人了,也许需要常常作这样的眺望。那么高 又那么远,让我想起倏忽已过的岁月,一晃就30多了,马不停蹄,两手空空,还是 个孤家寡人。我看着远处两眼发呆。风声过耳,周围一片喧哗。记不清过了多长时 间,山上稍稍安静了一些,山下平原的深处升腾起氤氲的烟雾。我转身的时候看到 了老板娘站在大石头边上,我没听到她什么时候来到这里。 “老板娘,你怎么来了?” “找你回去吃饭呀,都三点了。”老板娘说。“我就知道你在这里,八年前我 过来找过你。还记得吗?” 从昨天晚上开始,老板娘就一直在暗示和提醒我,她的意思是我们见过,好像 关系还非同一般。这就怪了,我实在想不起我们之间曾经发生过什么,我甚至都不 记得在哪里见过她,只是觉得眼熟。世界这么大,眼熟的人多呢,而且漂亮的女人 总让人觉得眼熟。 “你认错人了吧,老板娘?” “不可能,就是你。你的声音这辈子我都忘不掉。”老板娘说,目光坚定。 “八年前你和我好过一次,然后一走了之,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你确信没有认错人?说不定那个人的声音和我差不多。你记得他长得也和我 一样?” “昨天晚上我一听到声音就知道是你了,但是这些年来我已经记不清楚你的脸 了。昨晚看到你我就全记起来了,国字脸,浓黑的眉毛,还有右耳朵上的那颗痣。” 她的两手十指交叉,不停地蠕动和颤抖,显然比较激动。“不会有错的。客生长得 和你一模一样,你看他的脸形和眉毛。他是你的儿子。” 我立马从石头上跳起来,我竟然连儿子都有了。荒诞。我从不记得和哪个女人 有染,现在连儿子都凭空冒出来了。不过那个孩子的确是国字脸浓眉毛,可是这又 能说明什么问题呢,我们在哪里见的面?儿子又是在哪里出生的? “就在这里,左山,养蜂场旅馆。”她说,言辞凿凿。“你不记得了?八年前 你和一个女孩来这里,你们在养蜂场旅馆住了一个星期。那时侯养蜂场旅馆门外还 有大片大片的蜜蜂,那时侯火车一周才经过左山一次,所以你们在这里住了七天。 那时侯旅馆老板和老板娘都没死,他们只有一个娶不上媳妇的儿子,我在旅馆里当 服务员。你不记得了?你说你喜欢我,说我长得很漂亮,我也喜欢你,你的声音是 我听过的最好听的声音。那天晚上下大雨,你把我留在房间里不让出去,我们就, 就那个了。” 不可能。我在脑袋里找了半天,丝毫找不到那天晚上的记忆,甚至连有关左山 的记忆都找不到。我只记得摇摇八年前曾对我说过,左山是个不错的地方,有时间 我们就去玩一玩。 老板娘默默地哭:“你竟然忘得一干二净。因为你我嫁给了这个小男人,原来 我看都不看他一眼的。可我发现我有了你的孩子,我想把他留下来,这是我们的孩 子。肚子一天天大起来,没办法,我只好嫁他了。这些年我一直盼着你回来,我想 你一定会回来的,你儿子在这里,我给他取名叫客生,一个客人的儿子。我不知道 你的名字。” 她说得很伤心,为证明我们的确曾有过一段缠绵的往事,她向我详细地讲述了 那七天里发生的事情。随着她的讲述,我仿佛看到了八年前的初秋的某个傍晚,我 和一个女孩在大雨来临之前来到养蜂场旅馆,身上还带着火车和煤渣的气味。老板 打发一个年轻美丽的姑娘把我们带到各自的房间,那个姑娘淳朴羞涩,像一朵待放 的菊花。她给我们做饭、打水,还带我们到左山附近游玩,一路小声地介绍左山和 运河。那时侯还有养蜂人住在山脚下,她领着我们去看蜂巢。同行的女孩喜欢到处 乱跑,我却喜欢呆在一个山顶的石头上看书,看一会儿书再看一会儿山下辽阔的平 原。她常常在老板和老板娘的差遣下到山上来找我们回去吃饭,然后她知道我喜欢 看书,知道我喜欢她。于是在大雨滂沱的夜晚,她送水时被我留在了房间,在那个 古朴的房间,她说我一看到那个房间就喜欢上了,在那张雕花的老式木床上,我这 个来路不明的远方客人,把她从姑娘变成了女人。若干天以后,她发现,她不仅被 我改造成了女人,同时还改造成了一个孩子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