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秦河生闯进门的时候,老胡正半躺在炕上,品着酽茶听秦腔。 眼下是数九天,外面飘着渣子雪,卷着刀子风。这样的天气,老胡是不出门的, 早早地就上了炕,一手抱戏匣子,一手抱茶壶,眯着眼睛,一副陶醉的神态。老婆 和娃们在厢房里看电视剧,老胡不爱看电视剧,絮絮叨叨的,就像隔夜的茶一样不 解馋。秦腔就不一样了,就像手中的酽茶,铿铿锵锵,越品越有味道,一辈子也没 品个饱。老胡听得投入,就没有听到“嘭嘭嘭”的敲门声。“哐”地一声,门被撞 开了。老胡唬了一跳,只见一个雪人裹着一股嗖嗖冷风冲到了面前。雪人不由分说, 跪在炕前,“梆梆梆”就磕了三个响头。 你是谁?快起来说话。老胡关了收音机,欠起身子,慌恐地说。 胡叔,我是河生。秦河生跪地上,人没起来,头缓缓地抬起来了,是一张泪脸。 河生……望着面前的雪人,老胡喃喃地念叨了一声。他知道,秦河生是老秦的 儿子。想起老秦,一股无名火呼呼呼地从心底蹿上了心头,那股火把老秦烧得浑身 的不自在。他收回目光,身子也不由自主地慢慢地朝热被窝里缩,他想缩到刚才那 种舒坦的状态,任脚底下的秦河生跪着。 秦河生拖着哭腔叫,胡叔…… 老胡陡然觉得啥地方不对劲,心头一颤,茶壶里的水一点一点地流出来,掉在 被子上。老胡想把心头那团火苗浇灭,问一下事情的究竟,可那团火却越蹿越旺。 秦河生又叫了一声,胡叔,我爸他…… 老胡极力地想把心头那团火苗浇灭,可是不行了,那团火已烧得他想日绝一个 人的先人了。 胡叔,我爸他……秦河生鼻涕眼泪一模糊了。 狗!喂不熟的狗!想着老秦,老胡的心底反上来一句话。 狼!白眼窝狼!想着老秦,老胡的心底又反上来一句话。 老胡知道,用这两句话形容老秦,是贴切的。这两句话就要从老胡的嗓子眼迸 出来了,老胡又极快地用一口唾沫把这句话压了回去。秦河生是晚辈,晚辈跟他没 过节,他不能在晚辈跟前动了粗口,失了体统。老胡把目光别在窗外,心疼着说, 河生,你上来,坐到炕上来,有啥话坐到炕上来说,地下凉呢,你跪在那儿,叔心 里不受活呢。 秦河生勾着脑袋,犟着脖子说,胡叔,我爸说泔河村是他的家,他想回家来呢, 你不点头我就不起来。 老胡没有稀里糊涂地点头。他知道,自己的头可不是随便点的。 泔河村是个小村,清一色姓胡,后来有了老秦,泔河村才有了唯一的杂姓。老 秦是逃难来的,那时,老秦十四五岁模样,黑得像块炭,瘦得像根干透了的柴棒棒。 老胡家正在盖房,老秦给谁也没有打招呼,就跟着一起干了,干得有板有眼。吃饭 时,老胡给老秦吃了一顿饱饭。吃罢饭,老胡说,回家吧。老秦润红着眼睛说,俺 爹被洪水卷走了,俺娘跟一个弹棉花的跑了,俺家房子被风揭了顶,俺没有家了。 老胡说,那你也得回呀。老秦说,俺没地方回,俺就给你家帮忙吧,你家里房盖起 来了,俺就走了。老胡见老秦眼睛里蓝汪汪的,一点杂质都没有,很是讨人喜欢, 就默认了老秦的请求。家里没有地方住,老胡让老秦住在了生产队的饲养室。那阵 儿,老胡是生产队的饲养员,一面大炕,11头牛,8 匹马,3 条驴,一片“喀嚓喀 嚓”的嚼料声和反刍声。老胡给牲口拌完料,把饲养室一摊子撂给老秦,自个儿回 家守着一堆盖房的木料。心里揣着事,老胡夜里就睡不踏实,第二天一大早,一溜 儿小跑奔了饲养室,搭眼一看,半天没愣过神来:里里外外干干净净,槽里多了新 草,牲口们吃得喷香。还有一件事让老胡目瞪口呆,前一阵,枣红马拉稀,拉得两 条后腿和尾巴上都是屎痂,惹得苍蝇像下雨一样围着它飞,老胡这几天忙家里的事, 没工夫拾掇。现在,枣红马浑身上下利利索索。老胡纳闷,这枣红马平素性子犟, 逢着生人,还有尥蹄子的毛病,老秦人生地不熟的,咋就把枣红马弄顺溜了?饲养 室的煤油灯依然亮着,老秦半靠在墙上睡着了,怀里是一本书。老胡吁了口气,在 心里说,好娃!老胡家的房子盖完了,老秦却没有走,因为又一家人盖房子了。就 这样,老秦帮了东家帮西家,一直就在泔河村这么呆下去了。不管到谁家里,老秦 眼睛里都是活,又舍得力气,泔河村的人都喜欢老秦了。老秦20岁那年,老胡当村 长了。老秦还是老样子,以饲养室为家,谁家里农活稠了,谁家里就有了老秦的身 影。 老胡说,老秦,住窑里吧,人咋能没个家呢? 窑在村东,废弃许多年了,野草封了窑口。废是废着,却是村里的资产,村长 不吐口,外人是住不进去的。老胡发了话,老秦就成了窑的主人。住是住下了,老 秦却没有自留地的。泔河村一马平川,四处都是水浇地,没有人把窑前这块闲地看 在眼里,老秦就利用了它,修整修整,种上了菜:茄子、辣子、白菜、萝卜……蔬 菜成熟的季节,泔河村人下地回来,经过老秦的菜地,老秦都会叫大家“捎一把下 锅菜”。有人经过老秦的菜地或者“捎”得次数多了,情面上抹不开,就有意绕开 了老秦的菜地。老秦却不见外,挨家去送,像他给人家帮忙一样,一分钱也不要。 有一回,老秦给老胡送菜,老胡猛然看见老秦的下巴上长出了又黑又硬的胡茬 子,当下说,老秦,娶个媳妇吧。 老秦乐观地说,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话是这么说,老秦的婚事还是沉沉地搁在了老胡的心头上,他不想让泔河村的 任何一个人打光棍。老胡托媒人打听方圆有没有合茬的姑娘,却一直没有寻下个合 适的。也应了一句俗话: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有一天,老婆家的一 个远房亲戚来串门,老胡的眼睛就烁亮了。这亲戚叫小林,是个肥墩墩,没寻着婆 家。老胡对老婆说,把小林介绍给老秦吧?老婆窝老胡一眼,不满地说,亏你想得 出,老秦连个安身的窝都没有,你把小林给沟里掀呀!老胡笑了,从口袋里掏出了 一张招工表。那两年,公社每年都要给各村一个招工的指标,今年的指标老胡老早 就留给了老秦,一呢,老秦吃住没着落;二呢,老秦是个好娃,泔河村的人都念着 他的好呢;三呢,老胡和泔河村人早就在心里把老秦当成泔河村人了。为了这一张 招工表,年年都争得鸡犬不宁,老胡家的门坎都被踩断了。老婆担心地说,村里人 能愿意?老胡说,谁家的脏活累活老秦没干过?人办事要凭良心呢,你放心,这事 有我呢。有了招工表,老秦的身价就不一样了,老婆也愿意把小林介绍给老秦,但 她随之又多了个心眼,心悬在半空说,老胡,老秦招了工,眼头高了,把小林撂在 半坡上咋办?老胡又笑了,成竹在胸地说有我呢。 老胡挨个儿做通了泔河村人的工作,这才让老秦和小林见了面。小林愿意,老 秦也愿意。老胡对老秦说,先打结婚证再填招工表。老秦说,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