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而我的菜地里呢?则相形见绌了,那些辣椒茄子们因为营养不良,像一个个干 瘪的老人,可怜地站在菜地里,绿不是绿,紫也不是紫,那样子简直难看死了。我 没有心思让它们长成应有的面貌,或者说,发奋努力,勤劳耕种,让自己的菜地也 长出一片茂盛来,跟张小桃家的菜地一比高低。所以,如果套用醉翁之意不在酒这 句话,我则是菜翁之意不在菜。 只要张小桃在她家的菜地里出现了,我都是这样懒洋洋地扯扯草,像一个相公 似的,实则是在悄悄地欣赏着她,或是跟她说说话。张小桃一定也看出来了,便抬 起头看着我,困惑地说,哎,你每天就是扯草啊?难道不淋水也不淋肥吗?哪里见 过像你这样的? 我嗯嗯地点头,然后高深莫测地朝她笑了笑。 其实,我也是想给菜地淋淋水淋淋肥料什么的,让我在菜地里的行为不至于显 得太单调,太机械,而且,毫无疑问的是,那些辣椒和茄子之类,如果在我细心的 照料之下,也一定会长势喜人的,是可以跟张小桃家的菜地好有一比的,不至于像 现在这样的萎缩和干枯。但是,如果那样一来,就太麻烦了,挑水呢,要去很远的 水塘里去挑,挑肥料呢,也很远。更为重要的是,如果这样一来,就没有更多的时 间与她在一起了,至少,不能够像我现在这样专心致志地与她说话了。 我并不对张小桃的话感到一丝反感,居然爽朗地说,你不知道嘞,我种的这些 菜是顺天长哩。 张小桃就笑了起来,说,你这是偷懒哩,又说,哎,要我帮你么? 我十分干脆地说,不必了。 我也希望她不淋水不淋肥,那样就不必时而地离开菜地了,把我一个人冷落在 菜地里。我就喜欢老是这样看看她,喜欢听她说话的声音。幸亏的是,她给菜地淋 水淋肥的次数也极少,大多是来摘摘菜而已,她把那些菜,一下一下地摘在竹篮子 里,或是像我一样扯扯杂草罢了。这很是符合我的心思的,至少,我们可以很好地 在一起说说话了,不必让别的事来干扰我们了,中断我们之间的说话。当然,我还 喜欢看她笑,她一旦笑起来,简直好听极了,咯咯咯的,清脆得很,好像大嚼脆箩 卜的那种声音。我真希望俩人就这样蹲在菜地里,轻轻松松地一直说到天黑,然后 再说到夜深,虽然到时候已经看不清楚她的那张脸了,但是,还能够听到她清脆的 笑声。 尤其是在晚霞满天的背景里,或是在傍晚淡淡的暮色之中,张小桃不论是弯着 腰,或是站着和蹲着,加之有那些绿色或紫色的菜地作陪衬,简直就像一幅剪影, 真是美妙极了。我有时就蹲着看她,痴痴的。而她,又是何等聪明的女子,当然就 发现了我的痴,便忽地咧开嘴笑,哎,你怎么像个蠢宝了?说得我不好意思地栽下 头来。 可是,她说她的,我却屡教不改,动不动还是痴痴地看。 为了让她更加高兴,或者坦率地说,也是为了讨好她吧,我便利用晚上的时间, 找来了纸张,用红白两色的纸,剪出了一幅图案,背景是彩霞满天,苗条的她,则 站在菜地里笑容满面,一只手,还在擦拭着额头上的汗水,白白的牙齿尤其耀眼。 为了剪出这幅剪纸,笨手笨脚的我,浪费了不少的纸张,竟然花了整整五个晚上的 时间,熬红了眼睛,才终于完成了这幅杰作。 那一天,我见张小桃又来了,我于是马上去了菜地,在菜地里,我悄悄地说, 张小桃,我送你一样好东西。 什么好东西?她转过脸来,笑着看我。 我就走到自己菜地的边缘,很神秘地把那幅剪纸从口袋里拿出来,然后小心地 递到她手里,她接了过去,慢慢地展开一看,顿时兴奋极了,说,哎,你不是剪的 我吧? 就是你哩。我肯定地说。 她说了声谢谢,又仔细地欣赏了一阵,然后,就小心翼翼地折了起来,放进口 袋里,又夸奖道,哎,你这个人好有灵性的。 我一听,便骄傲而又谦虚地笑了起来,哪里哪里,让你笑话了。 这时,我很想走进她家的菜地,当然,也很希望她走进我的菜地来,那么,我 们就可以更近距离地蹲在一起装模作样地扯扯草了,我相信,那其中的味道,是更 加不一样的了。但是,我却不敢,因为四周有许多的人,他们的目光,可以轻而易 举地看见我们。所以,我们虽然相隔咫尺,但是,却从来也没有越过那条狭窄的菜 地小径,那条狭窄的小径,像一道触摸不得的戒严之路,冷酷地将我们生生地分离 了。 我自从把那幅剪纸送给她之后,张小桃是非常高兴的,而且什么事都跟我说, 几乎没有多少的顾忌了。比如说她父亲死得很早,两个哥哥都已经找到对象了,大 哥的对象在李家村,二哥的对象在范家山,今年过节大哥就要收亲了,二哥,要到 明年去了。她还说,二哥的那个对象乖态一些。 正因为如此,所以,我后来才敢问她,喂,张小桃,你去过城里么? 她摇摇头说,没有。 我便大胆地说,我下次带你去好么? 她高兴地说,好啊。眼睛里便放出了一种少有的异彩,那是一种对城里的向往。 她想了想,又说,不过,这事我还要问问家里,看他们答应不。 我说,你家里肯定会答应的。 紧接着,我便不遗余力地说起城里种种的热闹和好玩,那是极富煽动性的,甚 至过于夸张,比如说,城里只有八分的热闹,却被我说成了十分。比如说,哪个公 园只有两个门,却被我说成了五个门。张小桃听我说这些,居然连菜也不摘了,静 静地蹲在地上,目不转睛地看着我,脸上时时流露出一阵阵的惊讶和向往,嘴里呢, 则发出哎呀哎呀的惊叹。 其实,我只有自己心里明白,她家里即使答应她跟我去城里玩耍,我也是没有 这种胆量的,到时候,不知道村里人会怎样地说我呢?肯定会说我根本就不像是来 插队的,而是专门来吊妹子的,不然,怎么连自己的菜地都不弄好呢?如果有了这 种议论之风,我的形象肯定就会大打折扣,那么,于今后的招工是大大的不利。 所以,虽然我嘴巴上在滔滔不绝地怂恿她去城里,而我的心里呢,则暗暗地希 望她家里不要答应。如果她家里答应她去的话,还真是让我为难了。 到时候,我该怎样处理呢? 第二天,我们又在菜地里相逢了,我便问,喂,张小桃,你家里人同意了么? 张小桃露出白牙笑了,说,没同意。 于是,我心里吊着的那个包袱,便迅速地沉落了下来,但是,我又很不理解她 的这种态度,便说,你家里没同意,你怎么不生气呢? 她说,生气做什么呢?如果碰上这样的事情就生气,那这一世中,不知道该有 多少事要生气哩?一个大活人,不就会被活活地气死么?再说吧,机会还是会有的, 以后再去也不迟的。 我于是惊讶了,她居然说出这般话来。 她才十六七岁吧? 自从跟她相当地熟悉了之后,我很想去她家里玩耍,她家离我并不远,从菜地 里看去,一眼就可以看见她家,她家的坪里长着三棵杨树,其中的两棵高一点,一 棵矮一点,树叶哗哗啦啦的,好像是在不断地召唤着我。但是,我又实在是没有任 何的借口,因为我从来也没有去过。如果她不叫我去玩耍,我忽然去了她家,那是 非常唐突的。这是一个原因。更为重要的原因是,还因为她有两个讨厌的哥哥,严 重地阻止了我前进的步伐。他们好像天生就对我抱有一种高度的警惕性,一开始, 就似乎很警惕我。所以,平时看见了我,他们不但不理睬我,好像我是一只披着羊 皮的狼,有朝一日会把他们的妹妹吃了似的——我不明白他们的这种感觉从何而来 ——而且,后来他们的这种警惕性居然越来越强烈了,因为只要我出现在菜地,他 们如果看见了,马上就要大喊小叫地让小桃回去,小桃快回来,小桃快回来,那口 气是不容置疑的,简直就是一道严厉的命令,远远地从他们家门口粗犷地传来,那 声音是相当的刺耳。或是,立即由其中的某个哥哥,迅速地走来接替小桃,让小桃 赶快回去。 这搞得我们很是败兴。 所以,只要她的哥哥们站在家门口发出警报了,张小桃这个时候就会偷偷地伸 出舌头,很抱歉地向我做个鬼脸,然后,挽着篮子,左一跳,右一跳,就很快地跳 出了菜地,然后,便迅速地往屋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