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离婚以后,我带着女儿艾静就租住在城市边缘的一间房子里,是一楼。跟所有 一楼的房子一样,因采光条件不好显得非常阴暗,还略有些潮湿,因此,房间里, 特别是墙壁上常常可以看到蜘蛛以及别的昆虫。 没想搬进去的第一天,艾静眼尖,一眼就看见了一只紧贴在屋顶壁上的黑蜘蛛。 那黑蜘蛛有饭碗大,像一只硕大的螃蟹,紧紧抓牢在墙上,初看那些腿好像深深扎 进了泥土的树根似的静静地呆着,一动也不动,仔细瞧来竟发现它的根须它的眼珠 子,以及身上的每一个部位无不在动。由于黑蜘蛛的陡然出现,房子好似陡地变得 更晦暗了。 艾静瞪着大大的眼睛,紧盯那黑蜘蛛,一边往后退缩。 楼道里过来些风,我叫艾静添加衣服,她也哆嗦不敢擅动,好像黑蜘蛛就藏在 她的鞋子或者衣服里。站在她弱小的身边,我能明显地收到她身上传导过来的感觉, 颤颤发抖。我就温言安慰她:“别怕,它会跟我们做很好的朋友。” “不会的,你看它那眼睛好阴毒的。”艾静皱着眉,心怀恐惧说。 “那是在欢迎我们。”我把语气放轻松了对她说,尽量把她的思想引导到光明 积极的方向上去。 “妈,我们去把它打下来。”艾静坚持己见,有些固执。 我又站到墙角看了一会,那蜘蛛老盘踞在屋顶上,硕大无比,虎视眈眈,终究 不是一件好事。 这时女儿不知从哪找了一只长扫把,踮起脚尖企图将蜘蛛捅掉。她作出很努力 的架势试了几回,却始终没有勇气把扫把捅到蜘蛛身上去,她害怕一动蜘蛛,它就 会吐出粘粘的长丝来突然缚着她的身体,又怕蜘蛛会冷不防滑过来咬噬她。那黑蜘 蛛这么大阴阴的一团,兴许全是毒素的集合体也未可知。她瞪大了眼,紧闭了唇, 全神贯注地想象,甚至联想到了身体某个部位若是被黑蜘蛛噬一口,眼睛或是嘴巴, 手臂或者脚趾头,那地方就立即隆起肿胀的怪状。她气馁地站在我身边,闷闷不乐, 眼里蕴藉着泪珠,说:“妈,我们不住这里好不好?我怕。”我叹了口气,伸过手 把她搂在怀里。 我想了想,慢慢地说:“这么大的蜘蛛妈妈也从没见过呢,蜘蛛它能吃蚊子, 课本里不是讲过么?不怕,你看它在我们进门就能看到的地方,它是在欢迎我们住 到这里来呢,我们为什么不能把它当好朋友?当一个吉祥物呢?也许昭示了我们在 这房子里住着一定会平安快乐,幸福安康呢。我们别欺负它,跟它做好朋友。好不 好?” 尽管我这么说,但说这话的时候,其实我心里也有点发怯,底气不足。然而, 我没有别的更好的选择了,因为这里的房租是意想不到的便宜,在这个城市再也找 不到第二家。这就是生活,是现实,它们远远比一只蜘蛛可怕。艾静在我怀里挣扎 了几下,似乎勉强接受了我的观点,顺从地进了房间。 房间并不大,可是给人空荡荡的感觉。风长长地像一条带子,从门里进来窗口 出去,将墙上一本陈年的旧日历画翻得哗哗作响。我感觉还有些冷,于是把窗关紧 了。发现有一个窗户没有了玻璃,风照样可以自由穿进。 当天晚上艾静做了恶梦,在梦中,她开始哇哇大叫,然后惊恐地哭。我把她抱 在怀里,轻轻地拍打她的脸,把她拍醒来,问她梦见什么?艾静怔了一会摇摇头, 并不记得梦中遭遇了何人何事,只是神情恍惚,大汗淋漓,搂着我不敢再睡。 房子后院,因为地势低洼还建有一堵三四层楼高的水泥墙,水泥墙上是一块阔 大的操坪,因此,院子里的居民拥有宽裕的活动空间。在下大雨时,雨水流经操坪 从水泥墙上汇流下来简直就像瀑布。 我常常站在阳台门口看瀑布。雨停后,到处都是雨打下来的枯叶,和跟着瀑布 冲下来的垃圾。这些多余的滞留物不及时清除,待太阳出来一照,就会腐烂发臭。 雨后我不得不赶紧打扫,常常累得直不起腰。如果想要楼上的住户一起来做这事是 不可能的事,因为不管垃圾堆积再多,也防碍不到他们的生活,所以,我有些不喜 欢下大雨。 下雨的时候,那瀑布顶端就站着一个大男孩,赤着脚,绾着裤脚。那男孩脸瘦 长,蓄着长发,还有树筒一样结实的身体,这些搭配在一起,看上去有点滑稽。他 那冷漠的目光像黑蜘蛛一样俯视我们。我不知道他是谁家的孩子,也许是他对于新 来的邻居出于好奇。也许是他感到赤脚游戏在雨后瀑布上,是一种另类的享受。我 没心情跟他说话,对他的不期出现也没怎么往心里去。 每当这时,艾静就躲在阳台里面的窗户玻璃后面小心翼翼看我。当然更多的时 间是在窥视那奇怪的男孩,眼光如出洞的小兔。房间里暗黑,想来那男孩应是看不 到艾静的。因有艾静在旁边看着,我收拾雨后残局的动作也变得干净利索,仿佛是 存心要做出个样子给她看似的。我干完活打开阳台门进来她就紧抱着我担心地说: “有没有被黑蜘蛛咬伤?” 她的话往往弄得我哭笑不得。艾静原本是一个处在外向和内向边缘的女孩,想 来她的自闭是受了某种刺激才这样子的。也许这种刺激源自于我的离婚,大人的事 对小孩子总是有些不可理喻的影响。我试图和她谈心,但她低垂着眼帘,厚厚的睫 毛一动也不动。女儿这些突然大异往常的变化,使我心里隐隐不安。 有一天,艾静出去仰头望着那男孩问道:“喂,你们家有黑蜘蛛么?螃蟹样粗 大的那种。” “没有。黑蜘蛛怎么会跑到我们家来呢。” 男孩笑起来,他看着问这奇怪问题的女生,若有所思地甩了一下头,长头发晃 动了一下。 “那我们家怎么就会有呢?”艾静喃喃自语,低头走开。 过一会,艾静又从家里跑出来对男孩说:“你叫什么名字?” “徐黑。” “徐黑?”艾静沉思一会,又问。 “是的。”男孩回答。 这时,有人在唤男孩回家,不知是唤他做事,还是担心他在水里久泡会着凉。 男孩答应着回去了,冲艾静扬了一下手。 艾静大声说:“你记住我的QQ号35779396. ” 我知道这是迁居到这里后艾静第一次与陌生人接触。尽管这次对话很简短,却 不难发现艾静想跟这个男孩交往的意愿。我有些高兴,毕竟做母亲的不希望女儿孤 独。我多么想了解她。 我想方设法给她讲很多有趣的故事,可怎么也无法驱散艾静心中的阴影。后来 我到单位上请了假,带她去农村亲戚家住了几天。那里是一个茶园,在山上,茶叶 的清香像蜘蛛丝从这山岭牵至那山岭,把那方山地都圈了起来。那房间周围随处可 见20厘米长的四脚蛇。四脚蛇肥肥胖胖,却是很轻捷地在各处流窜。房间的墙都是 用泥巴夯打成砖块垒叠起来的。 相比之下,我租居的那一楼条件比这里不知好到哪去了,我装着很知足地对艾 静说:“我们家与这里比呀,你说是不是舒服多了?像不像故事里的草屋和皇宫?” 她说:“嗯,就是那黑蜘蛛好可怕。” 我告诉她蜘蛛就像皇后头上的皇冠,你每次见到时就把它想象成皇冠,那一定 会很开心,只要你不侵犯它,它会成为我们很好的朋友,它本来就是我们家的一员, 你说呢? 艾静瞪大眼睛看着,思索一会,她对我说:“妈妈,那别人家怎么没有那么大 的蜘蛛呢?” 我说世界上只有一个最大的皇冠,这个就在我们家,我们应该觉得很幸福快乐, 你看这些乡下人很长时间才能吃一顿肉,过年才能穿上新衣服,晚上睡觉床上一半 是风尘,一半是棉被,还有那四脚蛇作伴。他们一样的安适过日子,还非常乐观, 相比而言,你说谁更幸福?艾静就歪了头陷入了沉思。 有那么一段时间,艾静总说她头痛,头痛的时段总在晚上9 点到10点的时候。 开始,我正在拖地,艾静在洗澡,我叫她换了睡衣上床睡觉,突然听到她尖叫一声, 吓得我丢下拖把冲进卫生间。艾静说:“妈妈,脑袋里像有一根针在扎着我,好痛!” 她用手“梆梆”地捶着头,似乎她的头是石头做的,敲不痛。她的脸色苍白,头发 上的水珠溅到我的脸上冰凉冰凉的。我找来两片安乃近让她服下。艾静一直把头枕 在我的腿上,我帮她按压头部,直到她的呼吸均匀,沉沉地睡去。第二天早晨起来, 艾静又没事人一样哼着大长今的歌上学去了。过了两天的样子,艾静又叫起头痛来, 这样反复了几次后,我带她去看医生,医生说,这是青少年时期一种比较常见的头 痛,是血脉冲撞的一种表现,过一段时期就会好的。虽然没有大碍,但每次艾静痛 的时候,她那么用力敲头的样子和声音都让我心惊肉跳,不忍卒见。